傅家班是现在少有的专业戏班子,当然现在的戏曲行业总是要讲究现代企业化,因此它的全名其实是北京傅家班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管理公司化了,人事关系合同化了,可是戏班子内部的教学总是带着些传统的味道。京戏像是凝固的文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与习俗就这么一代一代的往下继续着,总还是窥见得到过去的影子。
戏园子里学戏最是如此。
不出多少时日,傅家班的孩子们便听说了《如琢如磨》将要进园子里来取景的事情,学戏的孩子大多也就十几岁,正是血脉贲张、喜欢新鲜事物的年纪,一个个的掩饰不住的兴奋,一边耗着腿撕着胯,一边趁着管事的师兄不在,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起来。
“许春秋你知道不,就是那个《国民偶像》的c位,听说她要过来录节目啊!”
“我的天真的假的,我从来没见过她真人!”
“听说真人特别漂亮,又白又瘦!这回算是有眼福了!”
“也不知道老班主是因为什么转了性,居然同意接了综艺节目,他不是最嫌弃这个吗?”
“是因为傅南寻回来了吧?”
“我看网上还有人说,是因为这个许春秋不光做偶像,而且还特别会唱戏!”
“快别说了,十三师哥回来了!”
“……”
傅老爷子年纪大了,戏班子里的学徒没有余力亲自教,因此这些约摸十三四岁的学戏的孩子们便都是入门早的师哥师姐在带。
十三拎了个板子回来,赶鸭子似的把这些三两个一撮的聚在一起说笑话的孩子们赶回去练功,嘴上也不客气,“不就是个水货偶像吗,能有多少真功夫!”
“咱们都是从小长在戏班子里的,七八岁就入行,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汗,她一个做偶像的半吊子,也配和咱们比!”
“倒立,”他拎着板子照着长凳上打了几下,权当是示威,孩子们一窝蜂的靠墙翻上去,双手支撑着,脚底板朝天。
……
傅家班的学徒们正练着,《如琢如磨》这边已经打好了招呼,进了戏园子。
浩浩荡荡的一大票摄影团队外加上跟拍导演,中间簇拥着许春秋、谢朗,还有一个负责控场外加cue流程的主持人。
傅家楼带着传统戏楼独有的建筑特征,戏楼三面敞开,一面留作后台,舞台台面空间相对简洁,但是外延空间很大。屋脊、壁柱、梁枋、阑干,这些细小的构件上面都带着细致的雕刻和彩绘,屏风和门窗的框上甚至还贴金洒银,看上去大气而有韵味。
一进傅家楼,院子里十来个学徒在耗倒立。
许春秋看了不禁莞尔一笑,她也是这样过来的,数不清的回忆涌上心头。
“耗着!”
十三拿了个板子在手里,时不时的就往哪里打一下。
“一刻钟,一点儿都不能少!”
“但凡是有一个人坚持不下来,甭管是谁,全都一起挨罚!”
这所谓的“挨罚”指的是什么,叫人一看就不言而喻了。
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正在抽条似的长个子,骨节突出,时不时还能听到“咔哒”的一声,是骨头在响。这些孩子们倒立在墙边,稍微体弱一点的已经满脸苍白,从额头上的汗倒着滴下来,汇成一条细细的、蜿蜒的“溪流”,可是他生怕所有人陪他一并挨罚,于是只是咬着嘴唇挺着。
谢朗看着这些艰难的耗着的孩子们,又看看背着手踱来踱去,仿佛扬眉吐气、媳妇儿熬成婆一般姿态的十三,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许春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诚然,她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是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环境,现在又是怎么样环境。
旧时候的戏班都是家里养活不下去的孩子卖到戏园子里,班主的手里都拿着孩子们的卖身契,不唱戏便没有了别的活路,所以师父教的方法土一点,极端一点,便也是有情可原。
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九十年过去了,那些附着在传统里的糟粕非但没有经过时代的淘洗逐渐褪去,反而在现在优越的生活环境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变本加厉了起来。
“您好,我们这边是之前说好过来取材的《如琢如磨》节目组。”主持人主动上前沟通了起来。
倒立着的孩子们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十三冷哼了一声,斜着眼看了孩子们一眼,“行了,甭练了,都松劲儿吧。”
“那咱们就给您演上一段儿《游龙戏凤》吧。”
主持人和跟拍导演连连点头,摄像老师四下散开来布置机位准备拍摄,要不了多久,大幕就拉开了。
《游龙戏凤》是生、旦合作的传统戏码,之前倒立在墙边的年轻演员们纷纷扮上了妆,许春秋认出了戏台上饰演老生的,正是之前那个拿着板子的十三。
锣鼓敲着,胡琴拉着,台上的演员们调门儿或高或低,台下的几个人除了许春秋以外几乎都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权当是看个热闹、听个响亮。
谁知唱着唱着,台上那老生头上顶的盔头竟然忽忽悠悠的松动了起来。
许春秋心叫不好,怕不是要掭头了。
果不其然,那盔头没能坚持太久,不光是帽子,连同头上的水纱网子也跟着一并飞了出去,在空中飞成一道抛物线,掉在了许春秋的脚底下。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胡琴也不拉了,锣鼓也不巧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这是货真价实的车祸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