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无联,只挂了一首诗。那诗云: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起行装好过年。落款亦为不明,字迹与前头几联一样。老儒怔了怔:“怎么书房里头写这么个打油诗。”卫若兰含笑吃了口茶,伸手指向隔壁那半间。
老儒张望过去,见那头设了许多几案交椅胡乱围成大半个圈,也不像歇息使的、也不像念书使的。靠墙还挂了块极大的黑色木板,木板上缀着四五个夹子。墙上悬了一字一画,皆无落款。画是水墨山水,长轴垂下。笔法稚嫩,瞧着不是什么大家所作。那幅字非诗非词,倒像是粉头唱的曲儿。写的是:当你把一切全做到他希望的模样,他又真的实现几次承诺过那些话。说的没有错,为相爱的人受些苦又何妨。他爱不爱你,想一想再回答。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乡流浪。好男人不会让等待的情人心越来越慌,孤单单看不见幸福回来的方向。
老儒瞧了半日才说:“这……什么玩意儿!”
卫若兰又吃了口茶:“大约是劝粉头子莫要对客人动真情。”
老儒皱眉:“好俗的笔墨。”
卫若兰道:“粉头又没念过书,太雅了她们听不懂。”老儒不语,眉头依然紧锁。
一时外头脚步声响,三人忙转头朝门口望去,蓦然惊讶。只见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僧人,穿着灰布僧衣、足踏芒鞋。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双目锃亮。头顶剃得光溜溜、排着九个戒疤。胸前挂了串佛珠,一眼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像木头又不像木头。腰悬一把雁翎刀。刀鞘的穗子为绛紫色,如意结下头穿了只拇指大小黑白色的……绒布熊。僧人向卫若兰合十行礼。卫若兰以为不明和尚乃佛印一类的儒雅诗僧,压根没料到竟是这么个模样,怔了片刻方忙不迭还礼。
众人分宾主落座。不明悠然道:“久知京都卫若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负传闻。”
卫若兰纳罕道:“我本寻常子弟,师父从何处得知?”
不明含笑道:“乃是有人说与贫僧的。”
“何人?”
“也是京里头来的一位曹老先生,祖籍却在金陵。”不明道,“此公竭力称赞卫公子为才貌仙郎。”说着,瞟了卫若兰一眼。
卫若兰似笑非笑盯着不明,不明只安然不动。半晌,卫若兰微笑道:“既如此,多谢曹老先生赞誉。”不明微微颔首。卫若兰又道:“方才我在秦淮河上听人提起不明大师的几首大作,十分羡慕,特冒昧来访。”
不明笑道:“施主见我是这般模样,可曾失望?”
卫若兰道:“不曾,我瞧着师父愈发有趣。”
不明正色道:“实不相瞒。贫僧只略能胡诌几句闲诗,施主们念的正经书贫僧一本没读过。”
卫若兰道:“那些于师父而言算不得什么正经书。”
不明道:“难得施主年岁轻轻,能觉僧俗之异。此乃最知易行难之事也。”
卫若兰一笑,二人旋即开始互相吹捧。吹了半日,卫若兰乃问道:“师父前头那买卖,替你写招牌的林海先生——莫不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么?”
“不错。”不明含笑点头。老儒眼神微动。不明接着说,“在金陵开楼子并不容易。林大人宅心仁厚,借名头与我狐假虎威,好护着这一楼的苦命女子。”
卫若兰诧然瞧着他道:“师父委实不是寻常和尚。”不明轻摇了两下头。
那老儒忽然含笑道:“师父身为出家人,为何不去庙里诵经,竟出世开了妓馆?”
不明诵佛道:“世人太苦。但有半条别路,谁愿意做下九流的营生。贫僧惟愿世间无妓,偏眼下暂时难以如愿。然空叹何用?能竭力略护着底层之人二三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卫若兰点了点头:“师父果然佛心。”遂撇开这个不谈,与不明说起金陵风物来。
二人天南海北的扯了会子,卫若兰不觉流露出自家吃穿用度皆不俗,又是貂鼠皮的褂子又是犀牛角的盏子。不明连声诵佛:“棉衣可暖瓷盅可饮,何苦来为这些杀生。”卫若兰又说些朝廷显贵之事。不明闭目批道:“眼看他、眼看他楼塌了。”
如此这般,卫若兰试探了这和尚几回,并无不妥、且没显出有蹈海之野心。乃笑瞧着他道:“林大人乃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墨宝极是难得,我亦十分羡慕。不明大师,你是怎么得手的?可否赐教一二?”
不明微笑伸出两根手指头:“写、诗。”卫若兰显见不满意。不明又说,“写、好、诗。”卫若兰轻轻摇头。不明道,“贫僧委实是靠写诗得来的招牌。施主不信,也写一首去试试。”
卫若兰放下茶盅子笑盈盈看了不明几眼,忽然起身告辞。
不明也不挽留,送他们到书房门口便合十诵佛不动了。“施主好走。”
卫若兰道:“师父从不曾称我的姓氏。你怎知我不是卫若兰。”
不明道:“卫将军去年携手公子若兰来过金陵,彼时卫公子八岁。”
“卫若兰”莞尔一笑,拱手而去。
他们前脚刚拐出院门,不明挥了挥手,低声道:“欢迎下次光临。”
耳听“吱呀”一声,隔间那副水墨画后推开一扇门。从里头跨出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