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溪口。
溪口镇位于灵溪和柘溪的交汇处, 乃龙游和遂昌的交通要津, 身兼水陆交通的枢纽, 同时也是造纸中心,便因此成了纸张交易的中心,繁荣昌盛倍于城市。只要稍近溪南, 便可见人流车马往来穿梭不息, 人声鼎沸热闹之极。山货成批成担运出有之,纸张成车运出亦有之,衢州府城的辖地如衢县、龙游、常山、开化俱都善制纸, 来自四地的造纸纸商们和外地进货的纸商们云集于此,如南屏纸、花签纸、元书纸、连三连四纸、藤纸、榜纸共上百余种纸满坑满谷,由此地销往全国各地。
傅家便是造纸大家, 亦是最大的纸商之一。
远离喧嚣的镇子,在灵溪边、群山脚下,建有一座相当庞大的宅院, 因山脚位置不够,便依山往上, 一层一层顺势依形建了上去, 树木掩映, 院墙围绕,端的另成一番景致。
溪口镇因位于山中,气候与龙游城中又不同, 便是七八月酷暑时, 白日晴晒高温与龙游一般, 夜晚却必须盖上厚被,因此出产的山货、稻米格外好吃,人们的皮肤也格外白皙。
此时天已半黑,白日烈日的热气早已被夜风吹得一丝不剩,竟有了些许寒意。宅院的大门前停下了几匹马,马上的人也都已披上披风御寒。
守门的人看到来人,立刻跑出来将大门推开,那几个骑马的人也没有下马,提缰驱马进了宅院,又走得片刻方才下马,当中一位少年把马缰交给身后的随从,便疾步往山脚右侧一间大院子走去。
层层叠叠的房屋绕进去,最大的天井便是主人所居客厅,此时客厅中空无一人,少年匆匆走向客厅右侧最里的大间。
方推开门,便见明亮的烛火中,半倚在床上身上盖了厚被的中年人正闭目歇息,他脸色蜡黄,须发皆是半灰白,憔悴瘦弱之至,显见得病骨支离已久。便算这样也能看出他原应是个俊秀的男人,眉眼间与少年人如出一辙。
坐在床前的妇人见有人进来,转过头看到是少年人,半惊喜半嗔怪地轻声道:“怎的今晚便回来了?不是说叫你明天再回吗?这般急着赶路可太辛苦了。”
妇人弯眉秀目,肤若凝脂,颜色甚好,却透着一股哀伤忧愁,不过强自撑着露出笑颜,少年看得心酸,低声答道:“不辛苦的,儿子不是小时候了,这点子路不打紧。”
床上的中年人闭着眼似是无力睁开,轻声问道:“是笙哥儿回来了吗?”
少年人傅笙上前靠近父亲,回答:“阿爹,是我回来了。”
中年人正是傅笙的父亲傅平,六年前的步履矫健、生机勃勃不见半丝踪影,若不是脸上皱纹不多,看上去与老年人也没甚差别。
傅平微微掀开眼皮,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动作都似用了力气,眼皮间眼睛浊黄而无光泽,他低声问:“一切可顺利?与往年有甚不同么?”
傅笙摇摇头:“阿爹放心,派驻在那里的人都尽忠职守,近来也都没有逾矩越规的小人,这两日拜祭的人也一样很多。今日还见到了衢州府城的林家少爷,那个号称鉴宝天才的当家人,他也来祭拜江家,说是也是年年来的,只时辰都要早些。”他的话语轻而快,似是不愿父亲多听。
傅平却仔细地听完了,沉默了许久。
妇人禁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温婉地道:“你便放心罢,江家……有你这般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傅平的脸忽然抽搐了几下,傅笙急忙对母亲说:“阿娘,我饿了。”
妇人醒悟过来:“是了,你这一路赶回来定是没吃晚食,我这就去叫厨下备些热食来,你陪陪你阿爹。”她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
夜来寂静,听得妇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傅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傅笙坐到原先妇人所坐的位置上,轻轻替父亲抚着胸口,道:“阿爹你……要好好将养,你这般病着,儿子很是担心。”
傅平微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儿子,轻声问道:“笙哥儿,你……你怪阿爹么?”
傅笙一怔,神色便有些慌乱,垂下眼躲开父亲的目光,含糊道:“儿子为甚要怪阿爹?”
傅平见状,苦笑一下,道:“笙哥儿别瞒啦,阿爹知道你已经晓得了,陵姐儿的事情,陵姐儿的事情……”他重病中不宜激动,可是此时提到这个名字,蜡黄的脸色微微泛起红晕,呼吸声也急促起来,傅笙见状急忙握住他的手,答道:“阿爹别急,儿子……儿子……不怪阿爹。阿爹难以两全,儿子是知道的。”
他想起往事,那一夜,他看着江陵在暖被中沉沉睡去,心中欢喜之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辗转反侧,高兴得睡不着,想像着以后要怎么安慰陵姐儿,要怎么陪她读书玩耍,要怎么让着她护着她,势必要叫她与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快乐,他一定会好好陪着她,不叫她有一星半点的不开心,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他发誓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终于睡着了。睡梦里也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可是第二日他醒过来奔过去找江陵,那间房间里处处凌乱,一个值夜的丫头被打破了头绑着手脚昏倒在地上,床上被褥掉了一半在地上。
江陵不见了。
父亲厉声喝问福满楼的老板,老板汗流浃背直称冤枉,然而问遍楼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陵的身份不能说明,小小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明,然而看到长辈们阴沉的脸色,却也知道厉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