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年节和浙江有所不同, 然则也只是食物上的不同。除夕夜团年守岁, 放炮竹烟花,各地都是一般模样。只是如今福建沿海倭寇猖獗, 兴化府城竟已被占领近月。在这种情况下,福建巡抚自然要被问罪撤职, 只朝廷许他戴罪立功,因此福州府城里外戒备森严气氛肃穆, 加上兴化府与福宁府只在临近,百姓总有亲属在各地, 各人忧心亲人安危之余,这个年节便显得惨淡不少。
但是年还是要过的。邓家的人不多, 房子却大, 特别是邓永祥所居的正院,正厅边厅和偏厦,腾空了物什,尽可摆得下十几桌宴席。本来以为邓永祥定然是赶不回来了,汪晴和江陵商议之下, 便决定了这晚的除夕宴将明苑的孩子们都叫出来一起团年,年夜席摆了整整十桌。
现在邓永祥虽然回来了, 但既然已经通知孩子们一起吃席便也不打算再更改。邓永祥也觉得这般安排非常好——人多,喜兴。因此整个院子在除夕夜显得格外热闹。
孩子们多安排在边厅和偏厦, 汪晴和江陵等人既决意让孩子们尽兴, 便都不阻着他们, 只是这些孩子们经历过战乱和流离失所的日子, 人虽高兴地跑来跑去,吃喝得开心,到底还是不太敢放声喧哗,汪晴和江陵也不去管这些。
只是邓永祥见此不禁想起了幼时的情景。因为喝了酒,记忆变得格外清楚。
那个时候他的祖父长年住在明苑,只有在除夕方才会回正院团年,那一夜他也会住在一直空着的正房。他与祖父的感情算不得很亲密,却也很喜欢一家团聚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和伯父以及叔叔们关系看上去都很好,陪着老太爷说说笑笑,叔伯兄弟姐妹们年纪大大小小都有,大家奔来跑去,放炮竹讨压岁钱,又时不时往桌子上抓点吃的。仆人仆妇和丫鬟们跟着跑来跑去照看着他们。笑声闹声鞭炮声大人的聊天声小孩子的欢笑声一层叠一层的喧闹,仿佛要冲上云霄。
他看着在回廊里外的孩子们,有的拘谨,有的放松,然而个个都绽放着或大或小的快乐笑容。
童佩也看着他们。这些孩子足有百余个,年纪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有。他眼光毒辣,看出他们分成了两拨,而这两拨也不是完全不相容,只是总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江陵,江陵正在仔仔细细地吃一条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江陵的安排。他忽然想起旧日江宣无论和谁小聚相酌,总爱抱着江陵。那次江宣和他在福满楼吃饭,江陵爱吃鱼,江宣要替她挑去鱼刺,江陵却推着他和自己聊天,一个人乖乖的坐在旁边仔仔细细的剔掉鱼刺,一个小小的人儿,也不用丫头帮忙,慢慢地把整条鱼吃的干干净净。
他忍不住有些感慨。
正在此时江陵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眸带笑,忽然就开口解释。她轻轻细细的声音在这热闹的环境里也叫他听得清清楚楚,她说:“他们是我们收留的孤儿。我们没有人手。有两帮人是因为其中一般不愿意做商人,开始没说清楚。”
他立刻就明白了。再仔细看过去,心中不禁暗暗叹息,这主意也亏她想得出来,江陵如今年纪尚小,等得再过四五年,这些孩子们也就长大了,也不需全部,只需其中有一半培养得出来,那也是非常得力的帮手了。这般培养的班底,江陵和邓家对这帮孩子们来说既有恩又有义,只需稍有良心便绝不会轻易背叛。而四五年后的江陵也不过是十七八岁。
江宣的女儿。这便是江宣的女儿呵。他又看了一眼童海,忽而一笑。
江陵的鱼吃完了,意犹未尽地吮着筷子,这点无意中的小女儿态,不知怎的看在童佩的眼里,心中忽然一酸。那个雪□□致的玉娃娃,那个被江宣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小女儿,若是江宣如今见到,他会如何?
他与江宣并不算深交,虽然他不太明白江宣为何游离于同行之外,却并不妨碍他欣赏江宣,而江宣对自己、对童家的善意……
童佩忽然问她:“你在福建会呆多久?”江陵笑了一笑:“我在福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做完了我就回去。”童佩点点头:“注意安全,小心谨慎。”
江陵望着他,郑重地点点头:“多谢童叔叔。”
除夕过后,因为兴化府城的局势越发紧张,而入侵福建的倭寇和从倭的敌人已经有一万余人,足与福建的所有明军数目相当。此时俞大猷已奉命来到福建平海,与刘军屯驻于秀山明山东蔡,海上明军许朝光亦兵船围倭。
戚继光亦奉命再度从浙江赴闽抗倭。
福州府夹在福宁府和兴化府之间动弹不得。童佩等人从浙江出发的时候本以为戚将军回浙必是福建已经安稳,并不知道戚继光一离开福建,倭寇竟然变本加厉卷土重来,局势迅速恶化至此。好在明军抵抗及时,倭寇只在沿海。他们的商道是武夷山道,暂时没有太大影响——关卡自然严了许多。
便是战争期间,商队行商也不曾断绝。正月初十,童佩带着自己带来的人马商队启程,将龙靖运来的剩下货物尽皆运走。
邓永祥去浙江时是搭了郑家的商队,郑醒也不藏私,将一路情况尽皆相告。回程时又加上童佩,童佩声名响亮,走商之地极多,认识的人也多,一路过来更是仔细提点邓永祥。此次回去浙江邓永祥仍然随同,他需要彻底熟悉整条路线,以及,结交童佩及他的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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