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江陵坐在书桌前, 高高的椅子让她的脚还是凌空的, 她下意识轻轻地荡了一下双脚, 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忽略的、在她的视角盲区的事情。
林展鹏从来没有问过她从前的事情。
当然,如果林展鹏问她, 她也不会据实回答, 她虽然极信任林展鹏、极依赖尊重林展鹏,但是,她并不信任林展鹏身边的人。她已经在潜意识里知道当她并不信任一个人身边的人时, 就不能对这个人没有保留,就要保持自己的底线。
可是林展鹏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他把她放在他家最中心的珠宝铺子里,却不问她的来历。
放在两年前的她,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年纪幼小不谙世事,而所有人都宠她爱她待她如珠如宝, 她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可是她家破人亡后,遭遇过背叛、欺骗、出卖、生死场、修罗场, 她体验过自己的自私, 她知道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林展鹏所做的, 更加不同寻常。他似乎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为什么?
她有些困惑,因为同时,她也真切体会到林展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但这件事是不能问的, 要是问了, 林展鹏顺势问她:那么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呢?她可怎么回答呢?她明明只能骗他的啊。瞒着他可以, 骗他?
她忽地站起来,她有点明白了,他不问,是因为他知道。
他知道,如果她会说,这些日子有很多机会说,可是她没有说,那就是她不想说。那么如果他问了,她要不然说的就不是实话,要不然就是勉强地说真话。而这两者,林展鹏都不希望。所以他不问。
江陵按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过来,随着林掌柜的声音由远及近:“二少爷,这批货是福州那边的客商送过来的,看着品相很是不错,价钱也很合适,只是这个客商我们从来没有合作过,你看……”
江陵抬起头,林展鹏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他低着头,侧影看上去瘦了许多,他朝林掌柜点了点头:“明日你约了客人,我让阿爷过来,大家一起掌掌眼。”
林掌柜松了口气:“这批货里其他的也罢了,有几颗猫儿眼极好,前阵子南京贵人府里想要几颗宝石,倒是很合适。”
林展鹏沉默了一下,道:“看了再说。”
他侧一侧头,看到站在书桌前的江陵,微微笑了一下,朝她招招手。
江陵绕过书桌,出门走到他身前,笑着福一福,恭敬地说:“请二少爷安。”
林展鹏见她作怪,被逗得微微一笑,不知怎的心情便好了一些,脸上的阴霾少了大半:“古灵精怪。最近功课做得怎么样?有不懂的么?”
江陵见他家遭大变还不忘过问自己的功课,心下感动,却不愿他操心,笑了一笑:“不懂的有些去问了先生,有些就攒着呗,你也说过,读书也好,做功课做学问也好,做什么事都好,不要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嘛。我是女儿家,不用科考,就更不必急了,实在不懂看不下去,便回头复习前头学过的啊,反正我也没有学得有多好。”她吐一吐舌头。
林展鹏点点头:“那就好。”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江陵,江陵今日穿了浅绿色斜襟的小袖窄衫,浅绿堆纱压脚的素白绫裙,小小的腰肢一束,春光中清新可喜。他的脑中晃过初见时江陵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真好。
他转头对林掌柜说:“你让张婶给她做几件短衣,以后林溟就跟着我。”
林掌柜和江陵都一呆,两人相视,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林掌柜几次欲张口询问,又犹豫,他脑子里隐隐有一个猜测,这猜测让他心里透着不安;江陵则是不明所以,问也无从问起,跟着他?当书僮么?这怕是不行吧?
林展鹏来之前已经与祖父父亲商议停当,林掌柜是林家众掌柜中最主要的掌柜,隐隐然是总掌柜架势,只不过林家虽然财雄势大、铺子多,但若是设了总掌柜未免有些太过招人惹眼了,因此才只称林掌柜为大掌柜。另外,林掌柜是林忠明十几年前诚心招揽了来,十几年来两人合作无间,感情亦与其他人不同,无论如何不应瞒着他实情;而江陵,虽然祖父与父亲无暇或根本忘了她的存在,但是他已决定让她跟着自己,便也不打算瞒着她。
二年前他本来就是想让她跟着自己,只是谁料能有进学之喜,方让江陵自行去了铺子而已。如今……林展鹏告诉自己,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江陵可以跟着自己做事了。
此刻林掌柜妻子张婶已去了前院帮手,两个儿子也不在眼前,林掌柜家并无仆人,院子里便再没有旁人了。林展鹏便面向林掌柜长揖一礼,林掌柜唬得退了一步,林展鹏立起身,一脸端肃,话语声虽轻却平稳:“林叔,此话本来应该由家父和你说,但是家父与二叔日前起了争执,被二叔推倒在后园台阶上,跌断了腰骨,大夫们会诊,最起码几年内已无法起身。不,事实上……可能再也无法起身,”时隔多日讲起来,他仍是泪盈于睫,然而他必须以实情相告。他停了停,等泪意退去些许,才接着说:“如今由祖父亲自出来掌事,林叔想必已经见过祖父数次。但祖父年事已高,我……我已经弃学。”
意即,林展鹏已经等于是确认了是林家下一代家主。
林掌柜虽然早有预感,仍然极为震惊,更兼十分伤痛。林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当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