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外东北六十公里,煤山脚下破烂工棚林立,山风吹过,一股矿物质的酸腐味夹杂着人排泄物的臭味在工棚内回荡,即便是苍蝇进入也能晕一个跟头,然而工棚内的人睡得很酣,呼噜声此起彼伏。
这里与王帐不可同日而语,工棚内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根本不知道王帐这等绚丽的存在,他们眼里只有煤山、坑道;坑道,煤山。
贾思勰却见过,统万城,华丽的皇宫他都见过。贾思勰五十多岁了,人称老贾,大家都愿意跟老贾干活,因为老贾工棚出工死亡率是最低的。
老贾睡不着是因为饿,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老贾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吃一顿饱饭。他若是出现在王帐,满眼的大鱼大肉,且随便吃,他的眼睛准保会射出绿莹莹的光。
老贾出生在益都,随家人往西北逃难,呆不下去往川西,后辗转回长安,修统万城时被征。
那段经历对老贾而言是噩梦,老贾永远也不想回忆。有一次阿利信大人让他拿锥子锥城墙,锥不入一寸,他死;锥进去,朝夕相处的工友死。
老贾哆哆嗦嗦吓尿了,环首刀闪着寒光贴着刽子手胸毛上。老贾开始锥,锥不进去,看到刀要挥下,拼命锥。他眼尖,找到城墙薄弱的地方锥进去了一寸多。负责这段的工匠立刻被拖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刀光一闪,头颅飞起,血喷了他一脸。
老贾连续三天失了魂,是小兄弟秦狼把他魂喊回来的。
秦狼要逃,向来胆小的老贾下定决心跟着跑。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秦狼和老贾,还有六个兄弟一同逃。
逃了半夜,追兵追上,六个兄弟都被砍了头颅,而老贾也被一根长矛钉在地上。秦狼想返回救他。老贾在地上,扯着嗓子拼命地喊:“跑啊!跑啊!”
那个场景,老贾永远也忘不了。老贾一记起就不敢睡,怕梦中也喊“跑啊,跑啊”,被人听到死路一条。
长矛在老贾身上捅了一个窟窿,他被带回去给其他工匠做示范。
三天三夜后,他居然没死。军医说那长矛刺得准,正好刺在各重要脏腑之间,没伤根本。恰好有一个难题没人能解决,有人说老贾能解决,就这样捡回一条命。
解决问题后,老贾被打发到最苦的劳役里去。统万城修好之后,他跟着一大队人又来到煤山挖煤做了矿工。
老贾这一辈子干过许多活计,种庄稼,北方的麦子南方的稻子都种过,种过桑麻,放养过牛羊,懂得配种、接生、骟牲畜;干过泥匠、木匠、铁匠,几乎关乎农田水利,畜牧林业,老贾都有涉及,而且都很精到。
没人知道老贾这点,即便知道也不太在意。
老贾种稻子是跟一农夫学的。老贾拜他为师,无它,就是想种出一亩高产的粮食来。
农夫告诉老贾,诸子百家没他们这家。
他们是农家。谁都看不起,但农家的祖师爷豪气,骂孔圣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农家的信念就是民以食为天,最被看不起但最重要。
老贾并不以为农家能跟儒家法家墨家相提并论,师傅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但有一点他认同,粮食最重要。
他眼力越来越好,品种最优的牛羊能一眼挑出来,摸一根稻谷就能把亩产斤两不差的估算出来,他的能耐农夫惊为神,但是出了农户门没哪个知晓,这么大本事到头来依然吃不上一顿饱饭。
老贾也没觉得什么,也从来没站在阶级的立场去分析过,反正日子就这样。
工棚的兄弟一茬换一茬,坑道里挖煤一些死在自己面前,老贾心里悲伤,却是已经哭不出来。
老贾一个翻身,直接从大通铺翻到地上,把大肚皮直接贴在地上,这样感觉舒服多了,肚子不闹腾了。
老贾腰上被戳一个洞快要死的时候就是趴在地上,他想起师傅说的一句话:“大地是所有人的母亲。”
老贾以前觉得深,不懂,快要死时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忽然就懂了,回到妈妈怀抱了,尘归尘,土归土。没有饥寒,没有屈辱,死一点都不可怕。
老贾却没死。
很舒服,全身暖洋洋的,老贾就这样一点一点恢复。到现在,老贾每当饿得不行就趴在地上咽口水,准灵,很快就好。老贾并不知道什么叫“气满不思食”,更不知道这也算一种修行。
老贾也没把这当是宝贝,教给其他吃不饱的兄弟,结果他们啃了一嘴泥就是没有效果。老贾后来才明白这是他自己的独特经验,别人不行。
很快,老贾睡着,第二天若是其他人看到,又当是老贾睡觉掉地上,见多不怪了。
老贾睡得正甜蜜的样子,大地一颤动,老贾一下跳起来,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没人响应。
极度疲倦与饥饿的睡眠雷打都不醒,老贾只得窜上大通铺,“啪啪”的一个个给扇嘴巴。
工棚里乱成一锅粥,小乙跟老贾一同跑出工棚。
老贾受人尊敬除了他对危险奇特的敏感之外,还因为他有姓。
工棚内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姓名,小乙就叫小乙,其他诸如阿牛,猪三之类的。
姓名就是身份的象征。老贾有姓,这就证明他祖上曾经是“辉煌”过,虽然破落了,但是一个工棚里比拼得就是这个。因此,老贾的威信颇高。
出了工棚,老贾就看到一阵血光射出,动静很大,但若说是地震却又小了些。
轰隆隆的巨响不断,却又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