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历一百九十五年春,戌亥八街终于下了第一场春雨。
适才经历了一场严寒,此刻这如丝春雨落在城中,虽然宜人,但始终显得有几分微寒。虽然历来有春雨贵如油之说,但对于那些不得不立于长街之上吆喝叫卖的苦命人而言,这场春雨只会让他们迫不及待地用最华丽的词藻去问候贼老天的族谱。
雨天,总会或多或少地影响他们的生意。
魏人从不惧寒,以武立国的大魏盘踞华夏九州近两百载,靠的不是迁客骚人,而是魏帝手下的九军十三营——舞文弄墨的文人墨客终究是没有舞刀弄剑的刀客剑客受人青睐,这是大魏的风气,也是大魏的传统。虽然天气依然微寒,但京城里的年轻男儿们早已穿上了单衣薄裳,有的是真的身强体壮不惧严寒,而有的就算冻得脸发青却也绝不肯多添上一件衣服。
这也算是种年轻人气血方刚的表现方式,虽然扛冻和武人之间并没有任何的直接联系,但若是被隔壁家的小红小绿小五颜六色看见了自己纵使现在也裹得像只冬眠的黑熊一般,只怕自己这“身娇体弱”的坏名声瞬间就会传遍京城。
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们而言,比起被少女们看见自己的窘迫模样,或许自己还是冻死更好。
——那些大侠们就算是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也依然是白衣飘飘宛如神仙,他们一定不怕冷,所以自己也不能怕冷。
懵懂无知的京城少年们一面在心中向往着侠客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一面在京城这天寒地冻的倒春寒里挽起袖子露出自己芦苇杆一般的细胳膊细腿,哆哆嗦嗦地畅想着邻家少女对自己这幅模样的崇拜之情,全然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的愚蠢。
——侠客。
没有人不向往着侠客那一萧一剑一匹骏马笑傲江湖的生活,少年们显然更是如此。只是他们不知道,就算是名动江湖的大侠,来到了他们身处的京城之中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收好自己的萧与剑,并且面带微笑地与自己平日里早就拔剑相向的仇敌们拱手寒暄。
因为这里是京城。
常言道侠以武犯禁,大魏虽然对那江湖浪子颇为宽容放纵,但这天子脚下的京城终究是比外界要更严格——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一怒拔剑本是常态,纵使是在临安长安蓉城那样的雄城,也没少听闻某位剑客与自己的仇敌决战于城楼之巅的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然而在京城,一怒拔剑的后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闻风而来的铁龙雀们请到刑部去喝上一杯一定谈不上好喝的茶。
这是大魏的铁则,是两百年前延续至今的圣旨。
不过这句圣旨后面还有另外一句,那就是戌亥八街除外。
戌亥八街或许不是京城里最繁荣的长街,但绝对是最著名的那条街。
戌亥八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会诞生、又由谁把戌亥八街变成了戌亥八街,这些问题史书上一概没有记载——两百年前的故事终究是没人记得的,而近一百年来,戌亥八街又似乎一直藏在京城的城北角落里,不起眼,又让人无法不去注目。
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这条街存在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人们茶前饭后或许会故作神秘地扯上两句“这街以前是太祖金屋藏娇的地方”“这街是两百年前的大侠客大诗人东坡狂浪生的居所”,诸如此类的传言从来没有断过,当然也从来没有人信过。
敬而远之,同时习以为常。
京城这样的地方终究是需要一条这样的长街,就算没有戌亥八街,也会有甲子八街、戌亥七街之流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从暗处悄悄地冒出头来——堵不如疏这种事情朝廷里的大人物们自然心知肚明,那些江湖豪客总得找个地方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气血方刚和凶狠好斗,毕竟要让这些自由散漫惯了的家伙在京城里全部缩着脖子好好做人,这种事情无疑比将草原上的北辽蛮子一扫而空还要更难几倍,而戌亥八街显然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没有人觉得这条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会去的寻常百姓少之又少,所有人都知道那条街不怎么安全,那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江湖豪客,指不定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那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就是个杀人如麻的悍匪;来到戌亥八街的人也不会在意这种不安全,他们不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就是早已过惯了将脑袋和钱袋一起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戌亥八街就是戌亥八街,没有甲子乙丑街,没有戌亥一二三四五街,这里也没有八条大街。这条大街叫戌亥八街,大街延伸出去的小巷也叫戌亥八街,小巷尽头的死胡同还是叫戌亥八街。
无所起,无所去。
会出现在这里的,除了那些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的街上住户以外,就只剩下了商人、浪子、亡命徒、以及苦命人。
——只是这些显然和两鬓斑白的孙八指都没有关系。
因为他只是一个蹲在戌亥八街街边卖酒的小贩,他并不关心戌亥八街的历史与未来,他只关心自己今天能够从这些故作豪迈的抠门侠客的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
他是个小人物,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毕竟卖酒的小贩也成不了什么大人物,而大人物也不可能蹲在街边卖酒。
这场春雨让孙八指的生意做得有些艰难,但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的生意从来就没有顺畅过。他固执地认为天气这种东西并不能影响自己的生意,贼老天虽然该挨千刀,但终究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