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洪水涨得快,落得也快。短短不过两个日夜,那河水便已经回到河道中。
街道上,退却的洪流留下了一层淤泥。那里曾经有没膝的浑水奔流——所幸河水漫过街巷时,已经失去了全部力量。
雨已经停了,漫到高处的河水也是强弩之末,很快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过,一涨一跌,足足两日时间。
两日时间啊……
早毁了山谷中百顷稻田。
……
官道泥泞,天晴难晒干含水多于土的淤泥。已有百姓自发带上工具,一铲,一推,撇去泥水,留下勉强可以承重的路面。
可哪怕是人,都很容易陷下去。
可他们不惧。沿着路是田地,及时放走地里的水,或许可以保住三成收成——尽管少,也比绝收强。
一脚深一脚浅踏在田埂,时不时踉跄一下。的身上净是泥点斑驳——没穿衣裳,是怕玷污了它。
一时间,浊黄的泥浆排入田间水沟,翻带着漩涡,汇入还没有平静下去的河流——而这一切,都能在那城外一角的客栈窗口看到。
……
“非今日之事,我不知贫民之苦啊!”那一角,盘木青感慨,看着那曾经苍翠,现在却褐黄一片的田地。
“这还算不得差,毕竟毁去的只是田地,还没有淹没房屋。”杜安菱眼中飘过一丝鄙夷——没办法,有些成见是一时半会消不去的。
也只能说,盘木青被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害了。
不过情况已经在改变了——至少,她已经知道他和那些官家子弟不一样。假以时日,官拜宰相,他的这些经历,必然会给他留下“知民间疾苦,为万民分忧”的贤名。
所以,不经意间,杜安菱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期许——好几次,盘木青都被看得心里发慌。
怎么这么像那严肃的先生!
可他不敢说,只能强迫自己忘记——可越想忘记,记忆就越清晰,以至于身边的这个女人的身影,逐渐和记忆中的先生重合。
“为什么?”
他心中说。
……
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又一次的,他甘心做一名学生。
是他的一句“这样洪灾,影响几何”引发了话题。于是,谈论一发不可收拾。
年少如杜瑜若,吟出“洪旱多荒宅,流民遍地来”的句子。一个“废话”,一句“吃不上饭就逃荒”,把富家公子驳斥得说不上一句话。
“可有王令,民不得擅离其地。”半晌,盘木青反应过来。
“盘哥哥忘了,我如何出京城的了?”杜瑜若针锋相对。
终究是杜安菱介入了争执,说出了“灾后赈济”的原则来。又指出,如遇大灾,灾民可凭户牒,进入各大城市接受救济。
又说,大灾之后,这些流民在故乡的田地,往往被地主豪强占据。而这些人,有些变为佃户,部分成为奴婢,也有的鬻儿卖女,靠乞讨维持生计,更有甚者,索性抛了顾忌为匪为盗——终究是无奈。
一句“如此一来,富人越富,穷人越穷,一场大灾穷死一堆人”结束了教导,杜安菱把灾后流民迁移的现状,从百姓的角度完整地讲了一遍。
看到了盘木青眼中的痛苦,她满意地点了下头。
这人,还可教。
……
可盘木青的心思,杜安菱怎能猜全?
过去的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流民——每逢大灾大难,总是有大波流民前往京师。有时,是几千人;有时,有十几万。
国家不大,但各地水灾旱灾蝗灾的,十年里倒是有七八起——各处的难民,除了就近安置,就是向京城去。
所以,饶是盘木青年纪不大,也见多了流民。
流民进京,衣衫不整。官府要各大富户出钱施粥不说,那流民里面的个别“精明的”,也打上了这些富户的主意——于是,粮铺布庄里的东西,多半是保不住的。
盘家虽说是以诗书兴家,可官员俸禄少,那么大户人,到底也是做了不少米面生意的——故而“流民抢粮”的事情早早入了盘木青的耳,让他对这种“穷而作恶”的人没什么好感——不过是借着逃荒的名头,为非作歹的贱民罢了。
如今一来,听了杜安菱一席话,盘木青倒也弄清这“流民”命中苦楚。不经意间,却是对自己过去的偏见多了悔悟。心里面暗下决心,要改了这现状!
倒是比杜安菱猜的更深刻了些。
……
眼里的农人还是在劳作,盘木青却没有了旁观的心思。心中的目标成形,少不得找友人商议——而身边,还能有什么友人?
自然只有杜安菱。
可杜安菱也是不留情面的,一个“必然实施不下去”否决了年轻才子的想法。仿若私塾先生把文章打下去重写一般,要他重新修改。
“征税之事不可轻易改变,农税之事岂能一减了之!”“赈灾之物级级克扣,你这办法早有人想出!”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春月楼里偷听来朝廷大员的谈话,此时化作声声告诫。
“照此说来,弊病已深,改也没法改?”看得到盘木青眉头皱起。
“也不是没办法,我等平民只期待盘公子的魄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