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目光迷离,盯着桌上摇曳的灯火,陷入了回忆之中,“数月之前,你三哥突然在武昌起兵,带着大队人马,打着清君侧的口号,一路攻城略地,所向睥睨,朝着建康城直奔而来。”
他那饱经风霜的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略显沙哑的声音中,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疲惫。只听那声音继续道来,“一时间,朝中众人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各大世家纷纷对我王家发难,说是王敦起兵纯属造反,奏请陛下要依照律法,将我王氏满门抄斩。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可以说是四面楚歌。我被逼无奈,只好先行出手。带着家族中已经出仕的儿郎,跪在宫门之外,脱下官帽官衣,恳请陛下治罪,将我等全部处死。”
烛火下,王导那皮肤松弛的侧脸,流露出一丝悲苦的哀愁,“此招实属凶险,我在赌,赌陛下的仁慈之心,赌陛下的全局观念。若是陛下真得就此将我王家的儿郎全部斩杀,那势必会引来你三哥更加疯狂的报复。而这个报复,刚刚在南方站稳住脚的司马王朝,根本承受不起。如果陛下仁慈,饶恕我等,那么你三哥的造反之路,定会拘绊重重,因为感受到了浩荡皇恩,被陛下饶恕不死的王家儿郎,势必会与你三哥政见不和,从而发生内讧,最终导致王家的分裂。”
王斌注视着身侧的王导,沉沉地说道,“结果,堂兄,你赌对了!”
“是啊!我赌对了!”王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当时,跪在烈日炎炎下的我,其实心中并不确定陛下会选择哪一种做法。我心中惴惴,惶恐不安,但是,我却不能将这种忐忑对人言,我只能假装冷静。因为我是王氏一族的族长,若是我心不稳,那整个王家,恐怕真得要大难临头了。”
王导语气平静,继续娓娓地道来,“就在那一日,尚书左仆射——周仪,周大人上朝。往日,我跟他交情不错。于是,我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他的衣袖,哀求他为我王家在陛下面前陈情。他像是不认识我一般,看了我一眼,将衣袖从我手中抽走,没有说一个字,自顾自地进宫去了。呵呵————”
王导干笑了两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嘲,“那时的王家,真像是一坨屎,谁都不敢靠近,好像一靠近,就会被这坨屎,被熏得臭烘烘地,从此不能见人。”
这个比喻让王斌有些意外与愕然。他知道这个堂兄将家族看得有多重,能让他自降身份,将家族比喻成这样一个粗鄙的词语,可见当时王家的处境该是多尴尬!
“下朝的时候,我还跪在宫门之外。一群人迎面走来,他们谈笑风生,志得意满,那周仪一边走着,一边喝着酒,口中却说:今年杀掉一批谋反之人,我周仪就可以挂斗大的军印了!”
王导的声音在继续,“听到这话,我心中顿时一个咯噔。这杀掉一批谋反之人,难道指的是我王导?指的是我王家众人吗?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陛下宣我进宫。他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别瞎琢磨,王敦谋反之事与我王导毫无干系,与我王家更是没有任何关联,让我带着宫门外的自家兄弟子侄快快回去。”
王斌蹙起了眉头,“陛下为何突然这样表态?”
“是啊,我也闹不懂陛下为何突然这般说话,但是,我敢肯定,一定是有人在陛下那里为我王家求了情。可是,我断定这人一定不会是那周仪!”
话语刚落,王导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后来,你三哥领兵杀进建康城,清算旧账时,借机要杀掉那落井下石的周仪,我——竟——也没有反对,就那样地默许了!”
王斌恍然大悟,但是他沉思片刻,便说道,“我观周仪,绝不是那落井下石的小人,他怎会————”
“是啊,他怎会是那落井下石的小人?十一郎,你看看————”说罢,王导起身,走回到那书桌之前,寻出一张折子,然后折返回来,递给了王斌。
王斌展开那竹简,一目十行地快速地浏览下去,“这————”他的脸突然变色,拿着那竹简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似乎那竹简有千斤之重,他都拿不动了。
“意外吧!”王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向沉着安稳的脸上,染上了几抹悲戚与自嘲,“这是我事后在宫中翻阅档案时,看到的折子,它是尚书左仆射周仪周大人所写,全是为我王家的陈情,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便是那幕后为我王家求情的人!”
王导的脸在霎时之间,变得苍白无比,“可是,晚了,你三哥彼时军权在手大权在握,羸弱的朝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威胁恐吓之下,他借陛下之手,将伯仁处于了腰斩之刑。”
这话说完,王导有一刹那的沉默。
在死寂般的沉默之后,他仰天长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而死,我对不起他啊!”
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王导那苍老的脸颊,蜿蜒而下,落到他的胡须之上,再顺着胡须,流到了他的衣襟之上。很快,那里湿成了一片,“十一郎,我悔啊,好悔啊!”
这样的王导,是王斌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有些怔愣地望着他,眼中也不禁漫起了水雾,也不知是为了伯仁,还是为了此刻的大堂兄。
是啊!人生有太多的后悔,太多的不甘。可是,时光不能倒流,那些的悔,那些的不甘,最后只会变成心中最隐秘的痛,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也许因为有意的搁置,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