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言宅,便不得不说六年前的一桩灭门惨案。
言家世代居于帝都,本也算得上是高门大户,虽无子嗣入仕为官,但祖上经商累积起来的财富与人脉,足以令其世代荣华富贵。朱门内外,可谓是谈笑有贵胄,往来无布衣。
然,就在六年前的一夜之间,言家毫无征兆地罹遭灭顶之灾。不管是家主,还是仆役,男女老少,上至八旬耄耋翁,下到咿呀百日婴,全家四十九口,尽数被屠。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风平浪静的盛世太平日里,必是要被万众瞩目之大案要案,可不巧的是,这件事发生的当口,偏偏赶上了真正的“大案要案”——太子谋反案。
当时,恰逢“太子谋反案”的尾声。太子死后,各方各派,乱作一团。朝野中各种的弹劾、清算、抄剿、重组;民间各种的追逃、复仇、暗杀、火并。
言家灭门案虽然惨烈,但放在那种混乱动荡的背景之下,也就算不上轰动了,只能是由帝都最小的衙门京兆府进行处理。
京兆尹薄黾的处世之道素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于言家从来不涉政治,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其全家被屠与太子谋反案相关,况,言家富甲一方、乐善好施,与邻结好、与人为善,遇上个灾祸年或者官府摊派从来都是慷慨解囊,更是从未曾听闻其与谁结过仇怨,遂,薄黾便将侦破方向定为了普通劫杀。
劫杀,可以是为财、为色,也可以是毫无缘由的临时起意,那么,凶手就可以是隐于街坊邻里间的极恶之人,也可以是流窜作案后遁于江湖的外地绿林。
这样一来,案子查了数月也是毫无进展,最后直接被搁置,成为了悬案。
言家全家被屠、无一生还,这言家大宅便成了无主的空宅。京兆府也打过另行拍卖的主意,可惜终未能如愿。因为有传言称,宅子里集结了化不开的幽怨与戾气,每当夜幕降临后,便会有勾魂鬼泣之声响起,还有索命鬼影闪现。更是有数名在言宅内值夜的衙差被吓得生生失了魂、得了病,便是证实了鬼魅之说。
在世间的所有传言中,唯鬼魅之说最为被人津津乐道。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原本令无数人艳羡的豪华大宅,便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鬼府凶宅。哪里还有人敢再接近?更是无人敢从官府那里接盘了。
如此,这言家大宅从被人敬而远之到被人久而忘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六年来,一直恣意荒废着,像是一个被定在了某一时间点上的影子,独自保存着那段不为人知的惨烈记忆,耐心等待着重新被开启的一刻。
这一刻,终于到了。
这一刻,夜色如水,薄薄的月光浮于其上,幻化出丝丝缕缕的烟纱雾绢,在那些杂草丛生的厅堂前沆漾,在那些蛛网密集的曲廊下萦绕,在那些破败剥离的窗牖间盘旋,在那些漆黑空洞的楼阁上奔跑……似曾经的男子私语,似曾经的女子轻笑,似曾经的老人吁叹,似曾经的孩童嬉闹……
这一刻,公输鱼和班九,玉立前厅门廊下,看着这整座大宅。那烟纱雾绢,卷风而来,掠过他们的面颊,再御风而去,撩起他们的鬓发,留下似有若无的私语、轻笑、吁叹与嬉闹……
这一刻,被打晕了带来此处的不离,就靠坐在前厅的廊柱旁。
班九伸手,隔空弹指,恢复了不离的五识。
不离缓缓地抬起垂闭的眼睑,先是稍微张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便直接瞪圆了,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整整六年,每每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亦如此刻!
那屠刀一次次地举落,那惨叫一声声地响起,那鲜血一片片地泼洒。曾经的单纯少年,在屠刀与鲜血中,生生地被吓破了胆。
他带着被扯碎的神经和再也暖不了的心,从尸骨堆里爬出,逃离这里,一路逃至地下,躲了六年。六年来,他收集所有地方的信息,独独下意识地避开这里。这里,是他灵魂深处不敢再触碰的禁忌。
他无力面对,他害怕面对,他也不想再面对。
不离打着寒颤,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扶着廊柱爬起身来,抬腿就要逃跑,却因太过慌张,左腿绊了右腿,又踩住了自己的袍角,“嘭”的一声,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此时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那疼痛能给他的唯一感觉便是——这回不是梦,而是真的回到了这里!
心中的恐惧与愤怒,顷刻间到达了顶点。
“为何?为何要带我来这里?!我说了,我不要来这个地方!为何不肯放过我?为何要逼我?!为何……”
不离的喊叫声是凄厉猛烈的,带着急急的痛,绵绵的恨,因无力承担而产生的痛,恨自己不能把生命里最惨烈的一幕抹去。同时,他的喊叫声又是软弱无力的,甚至禁不住一丝风的席卷,被卷去幽远处的冰冷楼阁,再寻不到一丝命运的救赎。
他挣扎着再次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冲。
班九手臂微抬,一把便将瘦弱单薄的不离给抓在了手里。
公输鱼随即堵到他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不离,六年前,你已经从这里逃过一次了;六年后的今天,你还要再逃一次吗?!你看看这里,你听听这里。他们还在哭。他们被困在惨死的那个瞬间,一次次重复、一次次轮回,不得解脱、不得救赎,就是因为你一直在逃避……”
“我不看!我不听!你莫要再说了!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