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一人于这高台上,与目连尊者的神像背靠背地坐着,不是别人,正是滕王成玦!
——这条毒蛇,不是应该躲回府里去蜕皮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满血杀回来了?这般假扮神佛故意捉弄与我,当是为了要报今晨那一泡童子尿的仇吧?岂能让你如愿!
公输鱼气恼得牙都要咬碎了,思量着即便不能冲上去揍他,吼两嗓子出出气也是好的,遂,即刻准备开口发飙,
就在这时,成玦竟是忽然抬头侧目瞥了过来——他面庞上挂着泪珠,若晨露欺上海棠新枝,墨玉眸中莹莹闪闪,若薄雨漫浸万盏星辉,最是那唇角微微一勾,欲启不启、欲言未言,似有万结千丝萦绕,令人心头不由地一紧。
公输鱼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猛地被什么扎了一下,方才的气恼瞬间消散无踪,且不只是气恼无踪了,就连思维也跟着无踪了,竟是怔愣地站在那里发起呆来。
倒是成玦先开了口:“小木匠,你过来。”
啊?哦。公输鱼讷讷地抬脚走了过去,至成玦跟前,还没忘记叠手行了个礼,“参见殿下。”
成玦把脸一板,劈头道:“刚刚本王问你话,你如实答便是,何故非得说出那样一番言辞,平白惹得本王难过?你倒是存了何居心?”
什么?!我存何居心……公输鱼被成玦这般先发制人、倒打一耙的责问给喷了一头的雾水,倒是也被喷得稍稍清醒了些,弄明白了自己正在被无端责问的状况:还讲不讲理了?明明是你冒充神只,吓我、骗我、戏耍与我,我配合着与你问答,是你自己兜不住了,怎还赖我惹你?!
这等冤枉气如何能咽得下?!公输鱼蹇眉立目,正欲还击,抬目就见成玦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一双半透明的眼珠似泉中沉壁——他竟是还在哭!
什么情况?真的假的?现在是我被欺、是我委屈好吧,你哭什么?
“殿下,你……”
“你过来,坐本王身边。”
啊?哦。公输鱼清醒了不过片刻,又恢复了讷讷的状态,乖乖地依照吩咐,盘腿坐到了成玦身边,双手据膝,正襟挺着,僵如木荆。
一双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那么随便地游荡着,这才看见,成玦手里拿着一沓纸张,跟前的地上也叠放着不少的纸张。
她随手拿起几张来看,竟是抄写的《盂兰盆经》——字迹清雅,如木隽秀,当是出自同一人手笔。瞧这数量,不下千张。都是成玦一句一字写出来的吗?难怪今晨见他容光中略透着疲累,原是因了不眠不休地抄经赶此供奉。何等心思,何等功夫。
原来,他是来此为亡母行供奉的。如此说来,刚刚倒是我突然闯入打扰到了他,他被迫躲于这神像之后,见来人是我,便顺手玩笑与我,而并非蓄意为之。
——好吧,看在你这般孝顺的份儿上,耍我、欺我,允你!
公输鱼心里的所有不适随之消散,此刻看着成玦,便只是想要哄哄他、止了他哭,遂,想了想,弱弱道:“殿下,您,可是皇子,怎么、怎么能哭呢?”
“皇子怎就不能哭?何人定的?律法里有此规定吗?”
“呃,这个,小人不知。小人只是觉得,像皇帝、亲王、皇子、辅政大臣、大将军、一品、二品……凡是冠以这些名头的大人物,都当是肩扛社稷,眼望天下,手握杀伐,没有七情六欲的。”
“哼,你说的那些大人物,可不包括本王。本王只是个普通人,七情六欲俱在,饿了也要吃,摔了也会痛,难过了当然也要哭了。”
“呃,那您可还是帝都第一美王啊,国色天赐,理当爱惜,如此哭得涕泪满面、眉眼红肿,岂非暴殄天物?”
“哼,本王何时说过要做什么帝都第一美王了?都是些坊间无聊之人在逞口舌之狂。”
“哎,殿下莫要这般说,坊间人的眼睛可是雪亮的,谁好看谁不好看,他们自是心中有数。小人还想做这第一美呢,奈何,没您好看不是?嘿嘿!”
看着公输鱼一脸的傻呵呵,成玦知晓公输鱼是在故意逗他想让他心愉,便于微微抽泣中勉强一笑,然,这一笑未见半丝欢愉,倒是尽含苦涩。
“小木匠,你说,奉了盂兰盆供,给养了十方众僧,于地狱受苦之人便真能得救赎了吗?成与不成,我们要如何知晓呢……”
月色青白,光晕弥散,那人蜷坐于明暗分界处,似半卷展开的古画镀上了一层银辉,画中人婉若秀树,穆如霁风,几世前人的情愁辗转,尽折作了此刻的眸中清泪。
刚刚的“哄哄他”未见成效,公输鱼也不知还能再如何抚慰成玦,不过,若成玦肯说一说心中苦闷,她倒是乐意听一听其间隐秘的,遂,她微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起了个话头:“殿下,可是想念母亲了?”
母亲二字,似包含天然的温软,总是能够勾出人心最深处的酸楚与微疼。
成玦微垂着眼皮,看着手里那些《盂兰盆经》,泪目难收,未能成言。
关于成玦的母亲,公输鱼也曾做过调查,但并未能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其母很早就病亡了,然,皇室中人,不管死因为何,一律都是对外宣称病亡,似已成定律,故而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更加不能代表其母真正的死因。
此刻看着成玦如此心焦,担心母亲会在地府遭受苦厄,便是足以说明其母并非正常死亡,且背负着不受佛法所容的罪业,至于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