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家这场冠礼,本是作为一场笑话轰动全城,不想,前几日,皇帝居然在金殿上当着朝臣们的面,提及了此事,并言“家宅稳,方能天下稳”,对凤修的“隐忍能容为家稳”多有褒奖。
看笑话的众人,纷纷瞠目:谍者案令凤修颜面扫地,事后凤修不只没有“处理”那个简直就是污点的便宜儿子,还大张旗鼓地如常为其举办冠礼,此般“反常规”的所为,竟是合了一个“稳”字,刚刚好地中了圣心、符了圣意!
这真是,看“人家笑话”变成了看“人家笑”,只少了一个字,却已是云泥之别。何处说理去?
无论如何,皇帝都认同的事,谁也不敢再有微词。
如此一来,这“凤家二公子的及冠之礼”便由一场热闹,直接升级成为了一桩空前盛事。前来参与者,早已超出了凤修之前的“预请”,且,“看笑话”的少了,“巴结逢迎”的多了。凤府的大门,犹如一道失控的水闸,人流如潮,不停地往里涌……
此刻,与整个凤府内外的沸腾之姿截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拂云阁。
大公子凤孝与三姑娘凤拂,各自都有招待宾客的重任在肩,顾不得跑过来纠缠公输鱼。公输鱼难得这片刻自在,当然是要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呃,说得具体一点,她喜欢做的事,就是将自己淹没在一堆木头里。
这大半日,她一直都在跟一根木头过不去。
她将长衫下摆塞于腰封里,挽袖过肘。斧锯刨凿墨斗曲尺,时而盘在她手里,时而坠在她脚边。柳木的青涩之香,夹杂着难以征服的沧桑厚重,将她团团围绕。
散落的发丝轻抚着她专注的面颊,更是因了这份专注,半透明的精润肌肤晕上了一层倔强的微红,宛如一个初涉世事的处子,执拗于一道难过的关隘门前,一副非要攻克不可的姿态,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帮她一把。
“去家祠吗?”
声音从屋檐上飘下来,和着融风,清冽而空灵。
公输鱼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那只正在闲散赏云的“猫”,粲然答曰:“今日家祠里举办二表兄的及冠之礼,咱们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你我客居于此多日,在这般大日子里,若不备点儿礼物,岂非失了礼数?现在外面正是那些贵人们相互寒暄的时间,咱们去了无非也就是跟着多行几个礼。不着急。等我把这小礼物做好了,咱们再过去也不迟。”
说着,公输鱼将那块收拾了半天的楔榫状木头举到眼前,指尖矩矱飞旋,佐以精准目力,测得各项数据,虽毫秒之差,终觉得不甚如意,遂,果断丢在了一边,也不可惜为之花费的时间与气力。
而就在她脚边,已经有一大堆被丢弃的形状类似的木头块了。
她从来如此,行事做器追求极致,却并不执着,若遇到障碍,发现此路不通,便马上另生他法、换路而行,绝不会优柔寡断。
如此,为了这件“难做”的小礼物,她试了多种制作方法,园子里准备的木头,都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
“猫兄,可否劳你大驾,再去帮我找块木头过来呀?”
话音落,散于空气中。
屋檐上,并没有回应的声音飘下来。
待公输鱼抬头再去看时,刚刚还闲坐于屋檐上赏云的班九早已没了踪影,恍若凭空就地消失,连周围凝滞的气流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没看着的模样。
公输鱼习以为常地翘了翘唇角,随即将那“快如闪的猫”抛诸脑后,俯首垂目,拿起扳凿,钻入身旁的那堆木头当中,叮叮当当、敲敲打打,继续做她的“小礼物”。
煦阳斜照,碧空如洗,放眼万里,不染纤云。
园外的喧闹仿佛相隔遥遥,园内只有一人专注于手中工事,不被时间所扰。
若人生真能这般超然世外、岁月静好,便不会再有那诸多意想不到的开始,和意料之外的结局。
奈何,片刻的超然与静好,终究也只是片刻。
公输鱼的后背忽然一滞。
是风吗?略过那桃枝,轻得不易被察觉。
不对!
公输鱼一惊,猛地转身,同时,手中的木刻刀呼啸而起!
只是,当她的目光里映出了那人身影时,不由地又是一惊——
一袭素色鹤氅,恍如一道倾于九天的银川,以迤逦之姿落入这烂漫的桃林。深衣宽袖,在微风中翻卷,起伏出精美的云纹暗刻,于丝线阡陌间,透着绝伦的华贵。
三两桃花自持色艳,从枝头飞下来,扑于其上,却才发现,那高贵的丝滑,根本容不得半点沾染,一触,即滑,顷刻间坠落,终只能俯首磔于其履边。
——没有行踪鬼祟的可疑人,只有堂而皇之的桃下仙。
公输鱼连转身带挥刀的动作还没有完成,慌忙于中途刹住,随即将挽起的衣袖一震而开,盖了那持刀之手,顺势转臂收回于身后。
蓦然站定,她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被那一袭绝华吸引了去,视线流盼,如一湾溪川,沿着高拔的山脊蜿蜒向前,小心翼翼,一路探索。
不料,一线毫无顾忌的细风,却先于公输鱼小心翼翼的目光,早一步到达了那人面前。细风似有形一般,落在那人莹润额边,轻抚其黛乌长眉,掠过其高耸鼻尖,微点其浅淡唇纹,缠绕其弯弯下颌,没于其修挺脖颈,须臾间,便勾勒出了一副完美的轮廓。
日光碎作万点撒下,为那轮廓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将其凌空定格在了桃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