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狸儿回到护城河边的驿馆时,已日薄西山,驿长知道这位是沈鹤衣的随身童子,热情地上去问他要什么饼食粥饭,李狸儿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随手一指,示意驿长一边儿待着去,驿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赔着笑,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驿馆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驿,先帝在位时,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时候,玄都驿可了不得,光马厩就有数百间,饲马两千五百匹,气象惊人。
到了如今,玄都驿虽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不小。当年的马厩、驿馆和库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园,走过马神祠后,就是公馆所在之处,檐墙交掩,廊腰缦回,虽然失了当年的气象,却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馆时,李狸儿整了整衣领,又把衬尖巾子的襥头扶正了,才到门外唤了声沈公。
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没两年就被贬到边州,当了四年通判,后来回京了,也只当上个翰林待诏,一当五年都没挪窝。
但李狸儿对沈公的尊敬不会因此减少。
大庸国内,佛道两教超然世外,儒教辅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教,大抵可分作两大门派。
如今势力最盛的那一派,发源自三百多年前,那时候儒门势颓,举世无一圣人,幸亏有儒门五位大儒以谶纬之法,融合两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义为天理,才不至于让儒门衰微下去。
随即便是祝圣出世,穷尽天理之极,证得圣位,终于再度稳固了儒教地位。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祝圣之学,欲穷天理,云游天下后,却觉得天理无穷,人力有时穷。自觉看尽了众生相,独未尝死味,凿石为棺,自封石棺内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被尊为阳圣。
阳圣棺中悟道后向身边七位学生传道,便是后来的阳门七大儒,七大儒又广收门徒。
沈公讳秩,字青藤,是阳门七大儒中,大儒吴时隐的关门弟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朝中形势是祝门势大,阳门在野,沈公作为吴时隐的弟子,在官场中便屡屡碰壁,但当李狸儿的老师绰绰有余。
门里的沈公回应后,李狸儿便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布置典雅简约,墙上裱了桑皮纸,窗前有一方简案,上面放着喝了半碗的白粥和两碟素菜,是春笋两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称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开着窗,冷不丁的,一只黄纸鹤出现在窗外,没半点征兆。纸鹤迅如劲矢,临近了窗户,势头又一下缓了,轻飘飘地飞进来,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开纸鹤看罢随手一抛,那信纸上燃起青火,霎时间就把信纸烧成了灰。
李狸儿没有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类似的鹤信,多的时候一日会来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开鹤氅下襟,“坐下说。”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狸儿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风景。”
沈青藤把竹笋夹进白粥里吃了一口,点头说:“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没出过玉京,一直练着养气功夫,功夫和学问一样,不是关着门能练好的,养气,养精气,心气也不能落下,若气都养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狸儿静坐着想了想,回答道:“谢沈公教诲。”
沈青藤吃了两口白粥,停下筷子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察这案子吗?”
“我想过了。”李狸儿道,“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那孙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鹤衣使者监察,便不怕被对手攻讦。以沈公的身份,不便亲自监察,让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适。”
沈青藤赞赏地点点头,推开碗道:“说得不错,的确有这么一层考虑,这是官道,你日后虽不会与官道有多少接触,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为官者多工于心术,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红尘,不知红尘焉能出红尘,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狸儿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为何悬而未决?”
李狸儿道:“听那都尉说话,是法曹延误了时机,神咤司中缉妖吏又业务不精,敌不过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说了假话?”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狸儿纤细的眉毛一凝,斟酌着说:“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复杂,沈公是玉京来的鹤衣直指,神咤司当然不会一见面就对你托底,那司丞和都尉说的话,有真有假。”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狸儿推测道:“我起先以为那孙司丞请沈公干涉此案,是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护身符。但换个思路想,若孙司丞本就不想把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来,才给了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李狸儿忖度了一会,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听那都尉一句话,就调用了左道妖人。他调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对手攻讦,也失了神咤司的威严,怎么都讨不着好,这举措荒唐至极,可他存的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难怪,难怪,我就说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个左道妖人身上,难怪,那李蝉想用神咤司的灵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