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代司典药下
第二节
御药房的司药太监叫张海儿,刚四十多岁,却仿佛好生畏冷的样子。才十一月初,杂禽的内臣常服下,露的裤袜却已经早早登上了薄绒。司职,名义上是掌管药方和分药逐项,他却只提溜似的高举了方子,高架腿卧坐在正方椅上唱名。一面还要分出半张嘴,指挥刚肄业的医士并识字小太监抓药、分装、对数并勾消。
周康并了孙氏出去说话,没带着蘩卿。钱公公觑着功夫,闪着眼凑到她身边解释司药,“原是个落榜的秀才,发愤进的宫。读书识字的,都以为是个人物,不料却是个黔中驴!背后都叫他个‘亮嗓’‘驴哥’。”蘩卿虽觉得张司药太过懈怠圆滑,但对这种满满忌和羡的恶趣味编排更加厌烦,因并不附和,只是若有所得的哦了一声。钱公公觑着她这样,就展开眉,转笑道了声:“御药房和圣济殿都是烙烤的活计,不是烧手就是烫脚,都是烤熟的多,升上去的少!”钱公公自己就出自药方,因此这话含义颇丰富。蘩卿觉得他不该拿可怜当有趣,却也体谅他的交好之意,尴尬的笑,附和了声是。
为了防着汤药凉了失去药性,惯例煎药都是在各宫膳房另辟炉灶的,要开药太医和典药官先尝药。周康却有公务不能擅离职守,只派了周秉文陪着孙氏监理。孙氏点点头没说什么。蘩卿瞧在眼里,知道这个大师伯看着老实,关键时刻却什么分寸都能拿捏得当,心里也就有了数。
慈宁宫备有单独的煎药灶房,高公公迎了两个送药太监,放下东西便离开了。一个大食盒,端着两副药,大模大样的摆在那里,钱公公看看孙氏才上前,蘩卿自觉地陪着他洗煎药器皿,她没有千金的架子,又是药上的老手,因此很快就上了手。钱公公见她老道,愈发奉承起来。蘩卿哭笑不得,自觉不好消受,只好淡淡的闷头做事。龙灵从去了圣济殿起就心思不属的,与木呆呆的周秉文时或眉梢扫对,见蘩卿得力,越就没有了干活的心,两人很快就前后借故走开了。
饶是孙氏人老看得开,这回也终于显出些不快了,脸色沉沉的凝眉好几次。蘩卿看在眼里,知她所恼的非只一码事,也就不再想着安慰了,今非昔比,外婆虽在乡野闲散十几年,许多事还是比她懂得深刻。
两剂药合并煎,分开三份,周秉文喝了半碗,蘩卿抢在孙氏前头照样子也喝了半碗。药苦难忍,还有些恶心的腥,蘩卿头一回对以后的苦差事生出了愁意。转头瞧,却见李太后含着笑意的温和模样,连喝药的时候都没有变一丝。
蘩卿心中对眼前这个老妇人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首先,自然是生了一份赞叹的。产后遗留的阴瘘很折磨人,世上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病,不致命,却最难受,年深日久,实实考验人的承受力。她就见过有夫人因这病折磨而日渐消瘦,最后渐至心性大变的。一个原本高贵典雅的雅量之人,年余后竟成了自私狭隘猥琐的可憎面目。据外祖母说,李太后从隆庆二年生潞王后就得了阴瘘,不犯病十四年。那就是说,这个病初发至初愈,淅淅沥沥好好坏坏,一共折磨了她七年之久!今年再犯,虽不至于如初发时候那么严重,但这个老妇人日常言笑晏晏,自如淡定,丝毫不显难忍之色,其心性坚韧豁达,真正可见一斑。
其次,当然,细思细想,生出更多的还是骇然与警惕。隆庆二年,当今立为太子。那之后的李皇贵妃,何等风光无限。比起僻居别宫的陈皇后,她简直就是名至实归的一代皇后么!可是,如此宠爱至多,她又是如何维持的呢?一个阴下有瘘的女子,不能承欢侍御,她是如何获得天子殊心的呢?难道当真是真情挚爱?蘩卿心下暗嗤,外婆明明才说过,先帝当年痴迷狼虎之药!狼虎之药,有服食入,有鼻息入,有外塞入,有贴敷入,不管方法如何千变万化,目的无非只有一个!这样的男子,这样的妇人,哪里能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真情挚爱!——也许是她理解不了的?
蘩卿想着,看着李太后的样子就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赶忙转头做样子瞧向孙氏。孙氏正低着头,面无表情。也许是系念太深太多,念念都是她不好接受的缘故,有这么一瞬间,蘩卿竟然对眼前的这个外婆生出了说不清的陌生感。她心中扥的难受,要看清看懂至亲之人,果然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她忽地又想起李冶的《八至》,突然就有了新的感悟,或者,距离并不值得忧伤悲凉,因为,至近至远、至深至浅、至亲至疏,本就才是世间人生常态。不独夫妇,所有亲爱亲近的人之间,也是如此吧!这么想着,心中豁然开朗,也就不再纠结孙氏对她的诸多隐瞒了。
申末酉初,孙氏受了荀月的懿旨出宫。蘩卿自取了药房送来的食盒去灶房熬洗泡用药。周康将药草放在食盒下层,并一一列名。蘩卿取出孙氏临走前写给她的方子一一对了。孙氏要的诸多药材,有一半是洗剂,另一半是泡了棉布外敷所用。她仔细辨别清楚,研碎,分先后翻煮,再三复次,勾兑成浓稠的药汤。外敷的还要加火再熬成糊状。干净的白棉布是孙氏自带了塞给她的,她用热水煮了,沥干水,烤干,用线穿出长长的头,粘入外敷药碗中。一切就绪,再照着龙灵的吩咐,用温夜水用的大钵热水汤罐盛了汤汁,上放药碗,盖好,费了好大力才端进侧殿夜火上温着。
这一番功夫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