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一时兴起,趁暮色四合,天光未尽的当口,自己上了二楼。
二楼是姑婆年轻时起居生活的场所,后来年纪大了,行走不便,这才搬到楼下来住。然则楼上仍保持着早年的格局。上楼去头一间是起居室,陈列着姑婆惯用的古琴,常看的书籍,品茶用的茶具,临着后头一溜走廊的窗下摆着一张罗汉床。中间一间则是姑婆的卧室,门内挂着帘子,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最里面则是一间小佛堂,每当过年来给姑婆拜年,一家人都要进佛堂给祖先磕头。
安然对照门锁,起居室正是三号锁,遂小心翼翼地将铜钥匙插.进古老的铜锁内,轻轻转了一下,没有反应,又微微用了点力气再转了一下,这才听见“咔嗒”一声,铜锁开了。
推开门,合页略略发出一点“吱嘎”声,空气中扑面一股浮尘味道。
安然忙走到底,推开临河的窗,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带起一阵小风,掀动琴桌下头桌布的流苏。
房间里依稀仿佛还留有姑婆生活的残影,旧时的器物似依附着主人的精魂。
暮色终于将最后一点天光替代,窗外有潺潺水声,自打开的窗口望去,河对岸的人家已经亮了灯,透过一层淡淡的毛玻璃,隐约能看见人影走动。
安然在靠窗的罗汉床轻轻坐下,起伏的心绪渐渐平复。
倏忽有萤火虫从外头飞进来,在屋内忽高忽低地盘旋。
安然还是第一见到真正的萤火虫,大是好奇,遂屏气凝神,待萤火虫飞得近了,伸出双手打算将之拢在手心里。不想那只萤火虫在她跟前蓦然朝另一侧飞去,安然扑了个空,失去重心,整个人一头结结实实撞在罗汉床雕有山水花鸟的围子上。
安然还没来得及觉得疼,就看见罗汉床的围子上,一整块儿山水雕花板掉了下来,落在床板上,咕噜噜转了两下,啪嗒一声停下,露出围子上头一个凹槽来。
安然忍着脑门儿上的疼,探手往凹槽里摸了两摸,摸出一本黑色皮面儿本子来。暮色昏黑,安然看不清本子里面写着什么,遂将掉落下来的山水雕花板按回围子上,起身打算下楼看个究竟,哪曾想一个眩晕,咕咚一下栽在地板上。
安然悠悠醒转,先看见一方煞煞白的天花板,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水味道。微微转头,看见妈妈半侧着身子,趴在她的床边。就着白亮亮的灯光,安然注意到妈妈头顶心已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安然妈妈立刻便醒了,见女儿醒来,忙按铃叫医生来检查。
医生做了几项常规检查后,表示还是再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没有什么不适,就可以出院了。
安然望着妈妈跟在医生后面出了病房,再三询问要紧不要紧,有什么注意事项,想起自己醒来以前,似幻似真的漫长梦境。
梦里,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闺名亦是安然,因生下来的那日,恰逢春暖花开之时,遂有个乳名暖儿。她上头有嫡兄嫡姐二人,她是次女,也算得上是父母中年得女,故而在家中十分得宠。又由于三岁能背百家姓三字经,颇令父亲母亲自豪,遂少有才名。
她梦里的祖父是位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倒并不多么欣喜,将还是小小孩童的她抱在膝上,指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杏树道:“暖儿,你看这株杏树,可看出什么名堂来?”
她便抻长了颈项,仔仔细细地将那株结了果子的杏树看了看,摇头。
祖父浅笑,“吶,暖儿看,可是有些已经结了小小的青杏,有些花瓣还未落去,有些枝头杏花开得正浓?”
她点头,果然如此。
“你道是待得杏子成熟时,哪一批的杏子最甜汁.水最多最好吃?”
“自然是最先结的那些杏子了。”她接口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祖父笑着摸摸她梳着小丫角的头顶,“自然不是。那最先结的杏子,还未成熟,却总有耐不住嘴馋的小厮丫鬟,经过时揪一两颗下来,早早便祭了他们的五脏庙。那花开得晚的,此时花事正浓,却误了坐果的时候,等到果实累累的季节,这杏树的养料,都叫其他果子分了去,它便只能又青又涩又小了。”
她轻喟,“原来竟是如此么?”
祖父唤了乳母将她抱回父母亲的院子去,“暖儿想想祖父说的话。”
她渐渐长大,祖父母相继辞世后,她每每回忆起在祖父书房内的这段对话,深知彼时祖父已在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一点点收了自己幼时的才名,专心在母亲的指点下,做一名合格的淑女,唯一的嗜好,便是琢磨些与众不同的吃食,暗暗记下来,教自己知道,她仍在梦中。
只是内宅的点心吃食,总难免有让客人尝着的时候,外间慢慢有传闻,说她温婉娴雅,极擅易牙女红。待及笄之后,便有许多人家上门求娶。
可是她总忘不了许是前世,亦或是另一场梦里,一个令万千女性痴狂的男子带给她的烦恼。她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然然地度过一生。
父母为她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个进士出身,却又辞官不做,在京中开了一间书院的山长为婿。她婚后在家中相夫教子,与夫婿琴瑟和谐,一生幸福美满,在儿孙围绕中,与夫君一道与世长辞,留下一本厚厚的黑皮手抄本给家中的女眷。
等她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安然妈妈回到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