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到得文昭公府,众姊妹皆在舒眉处聚齐。却说舒眉的好日定在腊月廿六,家中兄弟姊妹为的要好,近半月来借着各种因头,其实已会过数次。直到今日廿四,才是舒眉做东,正经最后一次闺阁会宴。众人一面为舒眉贺喜,一面十分不舍,想到此番分别之后,纵然相逢,怕难再似这等亲密,不免有些唏嘘感伤。况席上备的又都是好酒,喜忧交集、恣情放怀之下,一个两个都过了量。幸而陈氏、尹氏、王氏等早有布置,令左右跟着的人仔细留心,见她姊妹吃醉,一边小心服侍了,一边赶紧报到上房来。陈氏等也过来看了一回,各自守着在床上安睡了,方才放心家去不提。
及至次日,众女各各醒转,不免羞赧尴尬。亏得京中风俗婚礼前日女方送妆,恩平侯府催妆众人一早上门,章家自要茶水酒宴款待,又要依着惯例再三催请拒让才肯正式妆,鞭炮震天锣鼓齐鸣送舒眉的嫁妆出门。此番热闹欢腾、喧嚣忙碌不必多言,倒让后头闺秀们好歹躲过数落言语。及至尹氏、王氏交接了嫁妆、布置毕新房返回,才在舒眉屋里看见老实陪着她坐的诸人,又有陈氏搂在林黛玉在旁一起说笑。见她两个来,陈氏先笑道:“你们辛苦了。这里几个我也都教训过了。大喜日子,随她们开怀,没耽搁了正事就好。”
尹氏、王氏被堵了口,只得各自瞪了女儿两眼,上前向陈氏禀告蔡家情形。因说:“大姑娘的嫁妆送过去,蔡家那边观礼的没有不赞的。尤其是那两箱子书在院子里一样样排出来,当场就有十好几个红了眼。大姑爷都亲身下场拦人,老侯爷更扯高了嗓门直叫护卫把门户守严了,唯恐就被人夹带走了一卷两卷。侯爷侯夫人也又是紧张又是高兴,侯夫人拉着我们直说仅凭此一项,几年间便没有别家娶妇能比得上实惠得脸。”
陈氏大笑,道:“算他家识货,知道别的都寻常,就这两箱子书万金不易。”原来舒眉的嫁妆里头有一项,乃是章家阖府男子,凡开蒙者人手一部抄的图书卷册——也不拘四书五经、史记方志、道经佛典、诗词曲赋、名家文集、杂论,各人只拣自家心爱的亲手誊抄一份,送与舒眉纪念。那些年纪小的,不过抄一篇《大学》《中庸》《孝经》也就罢了;年纪稍长且进学的,抄的经典篇章仔细选过不说,连历朝历代各人注解也一并精心挑选抄录。又有长房章霈以下,章望父子三个抄了整部的《文昭公集》和《善庵集》,章曜父子四人抄《文华公集》,章毕父子三人抄《顾塘新编》;二房章霂及子孙抄写《五经集解》《十七史疏正义》;四房章霑及子孙抄写《黄石方先生文集》《广雅疏》《方言笺证》等整部的文章论著。再有舒眉之父章轸、伯父章望、林海、黄幸,以及章回、章偃、章僚等一辈的要好兄弟,或是四方搜罗到各种佳篇名著的孤本善本,或是凭着学业优绩里借阅的累代珍藏,统统抄录出一份,又在抄本上批点品评注解,一起给章舒眉以为添箱——要知天下文章亿万,翰海无垠,一家一族所藏再丰,相较起来也不过九牛之一毛、十木之一叶,章家本宗区区百十号男子,就是再眼界开阔、精挑细选,更用尽一世时光抄录注解,又能几何?不过是世代以文章学问立身,送女出门,陪以手书的文章经卷,藉此寄托一片祝福嘱托、关爱之情罢了。故而章家嫁女,男子都先在此一事上心,至于寻常所用的金银器物、饰衣裳、家具陈设乃至房舍田土、奴婢仆扈反而落到其后,或者索性托付给家中主母料理,再不操心多问。陈氏早知道此一习俗乃常州顾塘章家独有,满京之中更无第二家,果然这日送妆晒妆,旁的物件再是预备精心,恩平侯府这等富豪勋贵之家看来皆不足为奇,只有这两箱子书册,能叫人目眩神迷、震魂慑魄。
尹氏又道:“听好些个观礼的客人说,原以为自家好书也不少,今天一看,从大姑娘的嫁妆里随便拣一部回去,都能当压箱底的珍藏。又有好几种书,听说藏在江南某几家的私库里’的规矩,外人只有眼馋的份儿,今天总算头一次见到了正经抄本,真正开了眼。老侯爷还跟四爷嚷嚷,说明天婚礼正日怕不要多上几拨客,他们一家子老大粗多半应付不过来,千万请二老爷带着爷儿们一起早早过去压阵呢!”
陈氏哼一声道:“他蔡家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存心炫耀呢!”招手叫早红了脸的舒眉到身边,笑道:“你老公公就是这么一个招摇的人,其实心里明白着呢。难得他家肯作出这般姿态,倒是安了咱们的心——姑娘过去,必定不肯有一点委屈。”
说得众人都又向舒眉道恭喜,臊得舒眉直往陈氏身后躲。陈氏笑道:“你们也闹够了。明天大姑娘的好日子,且有的忙。都去睡觉。”看舒颐站起来,也不等她张口,便说道:“也不要说什么担心不安稳,要陪着一起的话——你们姊妹间这些日也黏得够了,昨个儿还闹了一宿,今儿再说上一晚,明天哪里还有精神?一会儿眉丫头就跟我睡,叫你们谁也没话说。”
舒颐等只得悻悻作罢,上来同舒眉告辞,约定明天再一起过来送她出门。尹氏亲送林黛玉回府,王氏看着闺秀们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这边陈氏自带了舒眉回房,洗漱收拾毕,宽衣卧下。伺候的人都退出外间去。陈氏便跟搂抱小儿一般将舒眉搂在怀里,舒眉也偎住了她。陈氏不免笑道:“老大的人,还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