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是皇帝头一次召苏婕妤去成舒殿侍寝。虽则前些日子都是他去她的宫里,这次换了地方,他看了看满脸不安的她,倒是照旧没动她。
看她每次都要这样紧张一番,他索性同她直说了:“你不必每次都这么紧张,朕没想强求你。”
所以究竟什么意思……
苏妤放心的同时却疑惑更甚了,时时去见她亦或是召她来,却碰也不碰她一下……他何必?
静默一会儿,皇帝带她一起进了内殿。在案前落了座,皇帝淡笑了一声道:“是不是每次有什么事,朕不解释你就害怕、解释了你又觉奇怪?”
苏妤面有一滞,遂是点了点头。皇帝了然笑道:“朕若说……近来的事情都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朕想从此好好待你,你信多少?”
“陛……”苏妤心有惊意,话未出口便瞥见一正匆匆进殿的宦官。是郭合,她身边的人。显是有事要禀,苏妤正好借此绕过了答话,蹙了眉头问他,“怎么了?”
“陛下大安,婕妤娘娘大安。”郭合一拜,禀道,“方才送那孙氏出宫的人回了话,说是……她没熬住,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冷一笑说:“知会楚家给她收尸,其他皆不必说。”
“陛下。”苏妤垂首间声音有力。略作斟酌,她默然道,“陛下可否……许臣妾给她料理后事?”
皇帝微微一怔,颌了颌首:“可以。但你何必……”
“都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苏妤说了这样一句话,笑容沾染上几许凄意,遂又续道,“旁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错处,不会有人在意……”羽睫微抬,视线与面前帝王一触。见他眸色沉沉的,虽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却仍让苏妤心中微惧。
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旁人看到的却只是她的错处。皇帝自然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随你吧……”皇帝一喟间仍带着些许笑意,却亦是无奈之意。挥手命郭合退下,他长声一叹说:“朕从前待你……朕自觉有愧,你恨不恨朕?”
恨么?大抵是恨吧。苏妤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曾细想过。思索须臾,她沉静道:“不恨陛下,臣妾只恨自己没谨记诗书教导。”
“什么?”皇帝微愣。
苏妤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笑意清浅地一字字念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她的声音停住,哑哑地一笑,“臣妾现在说不得那两个字了。”
至亲至疏夫妻,可她已是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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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皇帝心中不快,苏妤却并不怕。她已隐约觉出皇帝这般对她大约确实是因有愧——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自己生了愧疚,但她知道,他愈是有愧,她的处境便会更好。
那晚苏妤入睡得很快。这样“侍寝”的次数多了,她已不再防他。何况他自己亲口说了不动她,君无戏言,她还是信的。
睡梦中一片朦胧,继而有些嘈杂的声音。她费力地侧耳去听,好像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着,明明喊声很是尖锐,她却就是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终于,她听清了。那话是……楚良娣小产了。
整个梦境倏然清晰。
她置身太子府里,不远处是另一个自己。眼前的情景似乎已和方才小产的事隔了几天,她在他的书房里跪伏于地,对他说:“臣妾没害她。”
那时她是强忍着哭装得镇定的,即便在梦中,她也依稀能感受到那阵酸楚。
画面突然安静,她看到他唇畔翕动,该是说了一句什么,却是没有听到,便见他起身出了书房。
接着场景一转,已是在宫里。这就是今日的事了,楚修媛寒意涔涔地说:“臣妾是在座嫔妃中头一个小产的,看来却不是最后一个。”
这个梦想告诉她什么?她明明在睡梦中,脑海中却清晰地闪过了这个疑问。这么多年,她恶梦不断,这却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相隔几年却连在一起的梦。没由来的一阵恐惧,她在梦中四处闯着,想要醒过来却醒不过来。
“阿妤?”皇帝看着她熟睡中的惊慌,知她是做了恶梦。本不想打扰,可她却越来越慌,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犹豫一瞬,他凑过去伸手环在她身上,继而一使力,将她搂进了怀里。
梦中的苏妤只觉身上一紧,好像被人生生从那梦境中拽了出来似的,一下子醒了。
他察觉出她睁开眼睛,长长的羽睫轻颤着在他颈间一扫。他环住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犹能感觉到她在浑身发抖,久久都没缓过来。
“……做恶梦了?”他温和地问了一句。
苏妤木然地任由他搂着,缩在他怀里,被那阵龙涎香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包裹着,只觉梦中的一切清晰真实得都仿如昨日。
“殿下……臣妾没害楚良娣……”她的思绪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发着抖麻木地道出这句话。皇帝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她,答出的三个字平静有力:“朕知道。”
朕知道。苏妤蓦地回归清醒,身子僵住。安静中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本身就紧裹着被子,梦中受了惊吓又被他这么一搂,也说不清这汗是吓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
她挣了一挣,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便放开了她。她重新闭上眼,静静琢磨着那场梦。
难不成……陆氏这孩子会保不住?且还会怪罪到她头上?
这好像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释。也许这孩子会让她再历一遍几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