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之前的生活,他浪迹天涯。
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的唐人街,他的母亲在那里洗过盘子,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蔡玉娥帮衬,接济着他们艰难度日。
印象中,他的母亲是个很美貌精致的女人,从来不施脂粉,但很懂得生活,保养得宜,老天太眷顾她,那张脸,即便长年累月地艰辛,也未有皱纹攀过的痕迹。大概也是因为老天太眷顾她,才让她寿浅福薄,“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迟暮比英雄白头更可怕,像她母亲那样的美人,未及中年就过世,想来是福分。
油腻的唐人街餐馆,天光乍亮时,他已经被他母亲放在店里,留他一个人默默看书,一转身,年轻的少妇进了厨房,出来时,打了一盆热水,浅浅对他笑:“谦益,洗个手。”
他放下书,看母亲挽起长发,三绕两绕便束成一个松松散散的髻子,很浅很浅的流光划过鬓角,她在苦难的生活里笑的从容不迫。
他母亲低下头,贴着一盆子热水,腾腾的雾气蒸在脸上,很快便朦朦胧胧缭绕一片。他轻轻叫了一声:“妈?”
“过两天,我们离开圣弗朗西斯科。”
“又要走?”
母亲叹了口气:“居留过期了,再不走,我们就变成黑户了。”
“那有什么关系?一条街随便揪两个卖粉的越南佬,看看他们签证有没有过期?”他那时年纪小,胆子却大的很:“谁会查?查的来吗?唐人街里混了多少□工的偷渡客……”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盯着那盆子热水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谦益,我们不一样,一旦有记档,‘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那是许谦益平生第一次在他母亲口中听到“他们”,他当即便问:“妈,‘他们’是谁?”
是谁?
他的母亲别过脸去,只是轻声叹息。很漂亮的侧影,身姿依然是窈窕曼妙的,映在早清暖暖晨雾中,有光透过来,她肌骨莹润,美艳不可方物。
那时许谦益还不知道,加州三藩,是穆家的地盘。避世几代的华人,习惯将圣弗朗西斯科称作“三藩市”,三藩穆家人,对于加州华人而言,只闻传言,不见其人。
他却在那个早上,见到了穆家天字一号人物。
早餐时间,中餐馆里面人不算多,他被母亲“赶”出了厨房,一个人临窗背单词。外面街道车水马龙,都是赶早班的人潮,吵吵嚷嚷,他心静,看的进书,翻过一页又一页,倏忽抬头,却发现临街杂人被清理了大半。
他立马放下书,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惊讶地看见排排站的黑人保镖,个个神情严肃,立在中餐馆门口,肩挎ak,那队伍长龙一样排到临街。
没有一丝声音。原本吵嚷的街道,突然安静下来。
他惊讶不已,心兀自乱跳,抬头望了望天,日光正好,他却觉得有点刺目,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狠狠敲了一下。他一怔。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推开了他,进来的保镖一脸凶神恶煞,狠狠瞪了他一眼。许谦益胆子不小,迎着来人的目光,用英语道:“礼貌,先生?”
对视三秒,目光炯炯,他这样不卑不亢。
那个黑人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四下打量这间小小的中餐馆。后面一队ak保镖鱼贯跟上,驱散了餐馆中为数不多的客人,华人老板娘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mu?”她说话时,连声音都是抖的。
穆,在三藩,就不可能不认识这个姓,但这天,的确是许谦益第一次与三藩穆氏这样近距离接触。
原来是穆家的人。
他当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越南佬在他们的餐馆藏毒?
要不然,何劳穆氏大驾?
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如果仅仅是越南佬蒙了头藏毒,犯穆家的忌讳,又何须劳三藩穆氏天字第一号大驾?
厨房里碎了两只碗,落在地上,响的人心惊。
许谦益扶墙愣了一秒,心突然紧缩,似有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疯了一样拔腿向厨房跑——
“妈?”
他的母亲站在窗前背光阴影处,橘色日光散在肩上,似柔顺的蜜油,衬得头发色泽新亮,她皮肤很好,有些岁数了,却仍然紧致光滑,瞧不出一丝岁月痕迹。
两只碗在脚边□四处,碎瓷片散了一地。
“妈妈——”
他轻轻叫了一声。
他母亲仍然美艳,只是这样一个影子,映在窗前淡淡的一个剪影,风一吹,有碎发扬起,只这么一瞥,风情蓄在其内,让人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在发抖。举起手,只是这样轻轻颤了一下,便垂垂无力地放下来。她眼睛发红,微微一闭,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谦益,我们离开,我们离开这里——”
许谦益愣在那里,默默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片,很快说道:“妈,我马上去收拾东西。”
没有再多问一句,他回头便转出了厨房门。
打头进来的是一队黑人保镖,很快就有两个白人扛着ak跨进中式餐馆的门槛,才刚一露头,便一左一右转身,踢着整齐的军步靠墙站,连眉都没有抬一下便立正,活像两尊雕塑。
长街上一队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进驻,好大的阵势,形如群鱼贯入,许谦益想走,却被刚刚那个没有表情的黑人保镖挡住:“退后,先生。”
不大的餐馆,很快就挤满了人,那些扑克脸保镖纪律严明,进来之后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