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沈廷扬控制住最初的情绪波动,向崇祯行礼后,就开始侃侃而谈,如实汇报他的漕运改海成绩。
一旦说到自己的专业擅长领域、用数据证明,沈廷扬也不紧张了,越说越顺畅。
“……陛下,经过为期数月、前后三轮的实践,从苏松宁绍转运军粮至关宁前线,全部运费仅每石五钱五分,超耗、鼠雀耗共计两斗四升。
原先关宁军每石军粮,由江南辗转而来,累计耗费漕运银七钱,过江银、过湖银累计四钱五分,天津转运换船银两钱,后续损耗四钱。此外,漕粮超耗四斗,过江过湖超耗两斗七升,鼠雀耗……”
“由此观之,关宁军军粮改用海运之后,可比走原运河漕运节省四分之三运费。京城本地所需漕粮,也可节省四成运费。”
沈廷扬一气呵成,把基础账目和总体成效先概括了一下。整个过程中,也没人打断他,显然政敌并不打算在具体数字上跟他较量。
旁边的朱大典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谁让明朝科举不用考数学呢,以至于大多数“正人君子”,都没本事在算账问题上,正面硬怼商人出身的同僚。
……
站在旁边秘书位上的沈树人,整个过程中始终在仔细观察,既观察父亲的表现,也观察另一边的朱大典。
他今天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朱大典,虽然内心早已想过无数次要搬开这块拦路石,但见到真人之后,沈树人还是难免有一些错觉。
朱大典是万历四十几年的进士,都快六十岁了。看上去一脸正气,有一部整齐纯白的山羊胡子,眼窝凹陷,精神矍铄。
如果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那沈树人对付他时,还能不择手段一点。
偏偏朱大典只是贪婪,但在大是大非上,倒没什么问题——按《明史》记载,朱大典虽没打过胜仗,但抗清态度很不错。多铎打到金华时,他无力守城,放火烧家投火而死。
那时他已经快七十岁,受了一辈子明朝国恩,或许是想保住晚节吧——但不管动机如何,能殉国就算有骨气。不然钱谦益还跟朱大典同岁呢,此后不还有滋有味活了十几年。
“不管了,世界是复杂的,好人的对手不一定得是坏人,也可以是另一个好人。如今漕运改海可以给朝廷省钱,战乱多年人口锐减、富余劳动力我们也另有办法解决,这事儿就该推行!”
沈树人内心最终下定了决心,不再纠结。
而另一边,随着沈廷扬账目汇报结束,崇祯也转向朱大典询问意见:“朱卿,沈卿的结论你也听到了,朕觉得这是善政,漕运总督衙门以后每年可以分出多少份额、率先改海?”
朱大典胡子微微抽搐了一下,终于开始了弹劾和反击:
“陛下!臣不敢奉诏!臣以为,沈廷扬所谓俭省漕运开支之说,纯属误国!臣这数月来,派人暗访下属各处河道衙门,收集民情。访得漕运改海后的多处造假、扰民、害民罪状,请陛下明察!”
崇祯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竟有此事?容你慢慢说来。”
朱大典抖擞精神:“首先,沈廷扬宣称漕粮海运,只需每石五钱多银子,可据臣暗查,这个价钱目前只有他们沈家的船队敢如此报,实际上普天之下,并无第二家应此低价。
朝廷如果想自建船队、自练水手,也能做到那么低价么?海运需要培训大量能跑海的水手,目前的内河漕丁如果不经严加操练,根本无法出海。
但如今天下能号召出数千上万海船水手的,仅有苏州沈廷扬与福建郑芝龙。朝廷若是让他们为朝廷练海船水手、他们肯么?练出来,还是这个价么?
而如果朝廷不自行练卫所运军、自造海船,那便是把国之重器,操于官员之手,将来谁知会不会尾大不掉?这种险,臣以为陛下冒不得!
自成化年间,朝廷改行长运法以来,祖宗定法反复强调漕运必须以卫所运军承运,不能以民间自运,怕的便是命脉操于人手!
等朝廷依赖了他沈廷扬之后,他要是借口涨价,编造一些五钱银子办不下来,要一两银子,二两银子,涨到和原先内河漕运一样昂贵,到时候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现在根本就是在拿赔本的低价赚取陛下答应他改制,一旦得逞、陛下依赖于他之后,这个价钱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
朱大典的反击,也是一气呵成,先对着最重要的一个点,狂打猛攻。
这番道理,用现代语境翻译一下,就是“国家战略命脉必须国资国企,不能给民资插手的机会”。
沈廷扬现在是户部官员,他也是为朝廷办事,把自家资源拿出来优化重组。但怎么说也只是类似于晚晴的“官办民营”,资源出资是民间的,只是接受政府的管理和监督。
崇祯在这些问题上也不专业,听了朱大典的奋力驳斥,他也立刻犹豫了下来,转向沈廷扬:“沈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沈廷扬连忙谦恭回答:“陛下!黄海航运,天下并非只有臣族中一家!只是其他各家小一些。朝廷在登莱也多有卫所水师、得用官船,怎能说臣有要挟朝廷之力?
最多只是臣家自隆庆开关以来,八十多年五世跑海,造船训练水手有些心得。若是朝廷担心,臣愿将臣家中造船技艺的独到之处,全部传授给工部相关衙门、绝不藏私!水手操练经验心得,也可全部与登莱、天津等处水师卫所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