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听说肖铎也受命要往西苑去的,西苑管束不严,借着机会能见一见总是好的。
她心里紧张得嗵嗵跳,真是奇怪,不管见了多少回,她永远不能有颗熟稔的心,想到他就欢欣雀跃。搓了搓脸,笑话自己这点出息!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扑粉点口脂,换上了新做的麒麟芝草褙子,宝珠送猞猁狲大氅来披上,收拾停当了,出宫的时候已经擦黑了。
西华门外停着一抬小轿,上月打通了紫禁城和西海子,从这里过去不费多少功夫。夜里行路,随侍的内官不少,提熏香炉、挑琉璃宫灯照道儿,十几人的队伍也甚堂皇。
音楼眯眼望,穿过纷扬的雪片子,找到了队伍前头最打眼的人。黄栌伞下他穿银白曳撒,披朱红大氅,不动不笑也是最耀眼的存在。有时觉得他比她还精细,他极注重外表,莫说身上穿着,连饰物都一丝不苟。比方领口的纽扣儿,虽不像女人那样嵌红宝,但是璎珞圈式的金镶银流云排搭儿也实在罕见。她问过他一回,那些七事、筒戒、手串,包括荷包、香牌,为什么样式那么少见,人家说了有专人给他专做,紫禁城独一份,走出去那叫体面!他自己洋洋自得,却被她不加掩饰耻笑了很久。
今儿人多,见了也是场面上的往来。音楼目不斜视到了轿前,旁边一双手上来搀扶,阔袖之下十指交扣,那份甜蜜便放大到令人心悸。她低下头眼波微转,他颊上笑靥隐隐,视线一个交错旋即调转开,她端坐下来,他替她放下垂帘,关上轿门。
雪依旧下得不疾不徐,肖铎的坐辇在前面开道,知道她就在后面跟着,心里渐次平静下来。
这段时间忙,临近年底朝廷里的事也格外多,他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上停不下来,可是一得闲就想她,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所幸有帝姬常去窜门子,也好排解一下她的寂寞。不见面尚且能压抑,无非像以前那样过,可是见了她就开始慌乱,办事毛躁,条理也不清晰了。什么接手西厂、什么财务盐务,他全想不起来了,一门心思盘算怎么偷出闲来和她在一起。说来不好意思的,他是食髓知味,这辈子认准一个女人,就像从佛坛上跌进了万丈红尘,五体投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事先打听过,今晚上皇帝要闭关,传召他们必定有事吩咐,吩咐完了没那份闲心过问他们行踪。明早上祭天地,皇帝五更沐浴换衮冕出行,到时候匆匆忙忙心无旁骛,那件差事不是他伺候,对他来说又腾出个大空闲,这样算来,竟然有一夜时间可以和她厮守。
他心里扑腾起来,只盼快些到西苑,快些把事张罗完。想起她的模样神情,要瞧他又不敢瞧的样子,真甜到骨头缝里去了。一路心神荡漾,好容易到了宫门上,弓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迎她下轿进门槛。
风雪迷人眼,头顶上打着伞,雪沫子还是直往脸上扑。他携起大氅门襟抵挡,那氅衣本来就打了无数的褶子,拉扯开像扇面,可以严严实实把她护住。她看不清路了没关系,有他牵引着。自觉别人也瞧不真她这里的境况,便挪开在他腕上借力的手,把他的胳膊满满抱进怀里。
这点小动作,说起来太幼稚,可在彼此眼里却有别样的温情和刺激。肖铎抛来一个羞怯的眼神,音楼忍不住发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男女相处起来面嫩,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以前看他威风八面,再打量眼下模样,真闹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胡思乱想间到了太素殿前,西苑一向是皇帝静修的地方,宫妃又不得擅出紫禁城,因此哪怕近在咫尺,她也未曾有幸到过这里。世人眼中的皇家苑囿都应当是金碧辉煌的,可这处却大不相同。白土粉墙,殿顶覆茅草,难得一派洗净铅华的纯真气象。进门也不消通传,皇帝就在正殿里,因着烧了地龙子火墙,殿里暖气暾暾,他就穿着雪白的云锦长袍,头发松垮垮束着,据说是效法仙师吕洞宾。听了太宵真人的话要道法合一,光脚走路,脚底在地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依矩上前行礼,皇帝直截了当道:“厂臣拟诏,朕要废后。此事不必交由内阁合议,朕说了算。”
音楼和肖铎都有些意外,难道就因为今天皇后打了音阁两巴掌,便要动这么大的干戈么?肖铎迟疑道:“废立皇后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乾坤震荡则天下不安,还请主子三思。”
皇帝这半天被音阁哭得脑子发僵,她越闹他越恨皇后,到最后心头恨出血来,不废干什么?还留着过年么?
“朕是大邺天子,朕做得天下万民的主,还做不得自己后宫的主?朕能册封她,自然也能废她。”他扬手一挥,“此事不必再议,按朕说的办。起草诏书细数皇后罪状,记着,那是给百姓看的,用不着抠字眼儿,就照老百姓最恨的来。皇帝虽执掌社稷,说到底也是寻常家子过日子,休了个把不成事的混账老婆,算得了什么!”
音楼在一旁听得无关痛痒,谁当皇后和她没什么相干,要是哪天皇帝能像废黜皇后一样撵她出宫,那才是她几辈子的大造化。
他们外头议事,她由宫人指引着进了后殿里。龙凤地罩后面的拔步床上躺着音阁,她是细皮嫩肉的脸,挨了两巴掌到现在还隐约有指印。音楼在床沿上坐下来,拧着眉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