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淮南霍丘县江畔。
三百余喷药手散布于一块东西横约十五里、南北纵约四十里的狭长地带中。
为尚未染病的庄稼喷施菌液,以期形成一条隔离带,阻止病害继续西延、继而影响一江之隔的淮北。
不过,菌液只能起到大幅降低染病的几率,想要彻底隔绝病害传染的可能,最好再开辟出一条十里左右宽的隔离带,将此范围内的麦子全数收割焚烧。
但此提议,显然不会被淮南乡绅轻易接受。
他们能相信陈初这帮人,全赖了霍丘县内做蔡货生意的汪员外作保。
蔡货,是近两年流行起来的称呼,单指产于淮北蔡州左近各类精巧稀奇物件。
这汪员外家里以前便是做越江走私漏舶的生意,近年来因代理了蔡货,一跃为城内排名前几的人家。
走私起家的人,手都黑着呢,说是兼职水匪也不算冤枉。
是以,本地士绅大多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但想让他们毁田,以汪员外的名望显然还不够。
霍丘县真正的话事人,是县里罗家店的罗金义罗员外,而罗员外的仪仗,来头就大了。
其婿,正是皇上肱骨、秦相至交,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万俟卨万俟大人!
莫说一个霍丘县,便是整个淮南西路,谁人上任不得先来拜拜万俟大人的岳父罗员外?
就如那数月前刚刚转任淮南西路经略使的陈伯康,到任第二日,便巴巴赶来看望了老员外
午时初,一身农人打扮的陈初坐在树荫下,望着正笨拙稀释菌液的薛丁山,不由想起昨晚了解的一些情况。
这薛丁山是旁边老鹅池村的农人,陈初昨晚借宿的人家。
喷药小队人手不够,特意在当地招了些农人帮忙,他便是其中之一。
来淮南以前,陈初只从军统和漕帮传来的情报里了解淮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但陈初当时想,淮南虽不是江浙那般的鱼米之乡,但后世此地也一直是粮食重要产区。
再困苦能困苦到哪儿去,就算有年景不好,粮食欠收,不还有遍布河网么?
捕鱼捉虾,总能混个肚饱。
可昨晚却听这薛丁山讲到,霍丘境内山川河流,尽属以罗老爷为首的几家大族!
莫说是下河捕鱼,便是上山捡根柴火,被他家家丁见了就是一顿毒打。
陈初原以为当年桐山七成田地集中在士绅之手已算极端,但了解了霍丘情况,才知道什么叫土地兼并之烈。
霍丘县内,九成九田产归士绅,其中罗家一家占五成。
又因淮南西路紧邻齐国,前些年齐国未定,每年都有大量百姓南逃至此,为避免这等流民侵入江南,污了贵人们的花花世界,流民入境后几乎全部被就地安置在淮南西路。
淮南本就是人口稠密之地,再加上不断涌入的流民,资源愈加匮乏。
用薛丁山的话说,春荒时连野菜都不够大伙抢,谁家若有颗榆树,每到二三月份没吃食的春季,便要全家轮流盯着,以防有人将树皮偷偷剥走吃掉。
榆树皮自然不好吃,但它无毒,磨成粉、蒸成馒头,好歹能糊弄一下肚皮。
人多资源少不说,又因此地位于前线,劳役繁重可谓大周之最!
修城池、建军寨、伐木造船、铺路架桥
年年有累死的。
壮劳力死在工地上,便意味着一個小家庭的消亡没了男人,妇孺要么悄无声息的饿死在家里,要么自卖奴仆,由民籍转籍。
本已困苦的生活,老天也凑热闹。
前年,一场洪水席卷淮水南北,大灾之后,霍丘县最后一批勉力支撑的自耕农彻底破产,全县百姓除了吏人、商人、乐倡外,几乎全数沦为佃农和士绅奴仆。
不知怎地,陈初突然想起只见过几面的苦命岳母,听猫儿讲,岳母临死前几日,还心心念着要逃往大周
可这大周,就真的是一片乐土么?
于此同时,霍丘县衙后堂。
丝竹之音靡靡,婉转歌喉颂一首盛世华章
“临东皇,万物昌。君陶唐,宣重光物无夭札人无伤。人无伤,繄元良。锡以景福滋瀼瀼,吾君欣欣臻乐康”
本县勾栏当红娘子,半抱琵琶,坐居中央。
模仿魏晋fēng_liú名士的霍丘乡贤分席而坐,或频频抚掌赞叹,或如狂士一般斜倚梁柱。
上首,并坐两人,鸡皮白首那老者捋须含笑,正是霍丘大佬罗金义。
面容清矍那中年,闭着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这位却是新任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
一曲罢了,似乎已沉醉其中的陈伯康还在前后摆动着身体,一旁的罗金义不由低声唤了一声,“陈大人?陈大人”
“哦?奏完啦?妙哉妙哉”
陈伯康猛然惊醒,见罗员外正在看着自己,赶忙抬手行礼,却一不小心衣袖带倒酒杯陈伯康忙去扶酒杯,大袖却又浸在了菜汤中。
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不滑稽。
就连与他隔了两级的霍丘知县娄喻兴也看的直皱眉头。
下方士绅更是低低发出几声窃笑。
即便这陈伯康是一路安抚使,众人也有些瞧不上他,不止因为他此时的蠢笨表现,同时也因近些天来他过于频繁的来往霍丘
不就是因为罗员外在这儿么,你好歹是名四品地方大员,如此巴结这罗员外,太不体面了。即便他是大理寺卿的岳丈,也未免太过。
陈伯康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各种意味难明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