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的檀香将要燃尽,一线的火光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举目四望,四下只余下了两三盏的孤灯,纸笼里的烛火印着人脸,正对着庭外的窗子未及掩上,夜风就着窗格子里便往里面钻,引着烛火摇摇晃晃,几欲灭上。

案上摆着一副整理得十分素净的茶具,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掌,五指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左手卷起自己右手边的袖子,右手提着手边茶色的茶壶,壶嘴对着杯口缓缓地倾了下来。

随着一阵朦朦胧胧的腾腾的水雾在面前漫开,一阵素净清雅的茶香便在这会客的书房中慢慢漫了开来,一室馨香。

他已经净了十次的手,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就连脚上的布鞋,鞋底下都是不曾沾上半分纤尘的。

——看着林大人泡茶是一件能让人感觉十分舒服的事。

一番行云流水一般的写意。

同是爱茶之人,穆尚书曾笑着与工部的几个侍郎说道,能寻到一个不错的弟子想来已经是穆尚书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而恰好这个弟子是个与自己一般识得茶中趣味一二的爱茶之人,穆子俞心下自然更是满意得很。然而,能见到林大人泡茶的时候却并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林子清平时每日里虽向来多有饮茶几盅,却很少自己动手泡茶,能值得他如此素净对待的一副好茶不多,而能值得让他亲自动手泡茶的人就更是不多了。

对着一壶往往勉强才能抿上一口的劣茶,林大人自然不必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净手整肃衣冠亲自泡上一壶的劣茶,若非有客远来,半夜独坐,他又何必大费了功夫泡上眼前这两杯的好茶?

茶盏中毛尖微卷的茶叶随着注入杯中近七分满的白水在杯中打着旋儿,慢慢地舒展开的一片嫩绿色……是上好的碧螺春。抬眼向着门外望去,在夜里更深处,远远的,望见了飘过来的一个白色的人影,柔软得像一片飘在天边的白云。

是一个女人。

一个从背影看上去美得惹人怜惜,身姿曼妙的女人。

女人从黑夜里慢慢地走近了这温暖而又敞亮的屋子里。夜里有风,却无雨,那白衣的女人的手里却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走到屋前的时候,女人收了手上那把青色的油纸伞。

夜里的风似乎很大,风刮过她的脸颊,冰凉的寒意刺激着女人的脸上显出了一片白纸一般的白意。

女人一抬眼,便瞧见了案上正在摆弄着几样茶具的林大人,温暖的烛火摇曳,却印得那张烛火下俊秀的脸庞越发温良如玉,唇角紧紧地抿着,面色苍白,显出了三分的病态,眼神却是难得柔和几分。

林大人向着女人抬眼的时候,面色更是隐约缓了下来,竟是闪过几分柔和的温暖的笑意,“你我已许久不曾这般平静地坐下来好好聊上几句了。”

女人愣了愣,随后便笑了笑,为了林大人脸上难得一见的一笑,女人那张苍白精致的漂亮的脸皮子上也闪过几分既柔软又释然的笑意,“确实。”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几乎就要以为她的怨,她的恨,她料想自己半生的不幸,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可以说缔造了她一生悲苦的始作俑者的男人……现下不过的轻轻一笑,她的恨,她的怨,她的悲苦,在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声轻笑下,似乎又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可笑。

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本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她手上的那把刀不必即刻悬在他的头顶,最多不过一两年,他的心疾就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边疆六年为将,她不知道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确实早已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隐患,他虽然还活生生的站在人前,人后却要比任何人都要用力呼吸着才能勉强地活下去。

他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他一再的挥霍,他是朝野上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林大参政林大人,是百姓口中为民请命,亲民廉政的在朝栋梁,一代名仕,举世无双。然而,在人后,他却不得不一遍遍地强迫着自己撑下去,撑下他现如今或许已经时日无多的病痨子一般的身体,便是在医术上大有造诣的诸葛神侯也已经断言,凭着他如今这样一副的身子,便是撑过这个冬日都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端木蓉眼瞧着这个她几乎恨了很多年的男人端着手上的茶盏,闭目,细细品茗的一番信手,自在的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姿态,一瞬间,她却又似乎觉得自己似乎半分也恨不起来了。

清茶入口,确实清香怡人,是世上少见的一份好茶。

握住了茶盏的右手止不住地一阵轻晃,碧色的茶水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很轻的涟漪,林大人勉强稳住了自己的端着茶盏的右手手掌,将茶盏放回了面前的几案上。

“我迟早会是一个死人的,你本可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一个将死之人。”

伸手解下了自己肩上白色的狐裘,女人缓缓地言道:“像你这样的一种人,若不是亲眼见到你死在我的面前,我却是不会安心的。更何况……”

女人顿了顿,方才又继续缓缓笑道:“更何况,我还是更希望亲眼瞧上一瞧你死在我面前的模样。”

林大人道:“这晚上的香却是比平常要燃得更久上一些。”

又伸手缓缓磨着手上那杯清茶的茶盏的杯壁,不无惋惜地说道:“只是……好好的一壶茶,夹了些其他的东西,却是有些毁了它原本十分可爱的滋味。”


状态提示:第93章--第1页完,继续看下一页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