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已用了针,将胃里的戒食丸给催吐了出来,两刻钟后,喂薄王妃喝一点稀粥,到明天早上再用些清淡的汤食之类,忌辛辣刺激之物,静养上三五时日,即可无虞了。
薄府内,江斌等待多时,为昏睡中的薄光迅速着手医治,过后犹细细叮嘱,巨细靡遗。
江院使止步。
江斌行医完毕,才走出薄光闺房,薄年施施然迎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将人引到光华亭内,她亲手斟了杯茶:请用。
江斌施礼:微臣惶恐。
江院使有大燕第一国医之称,医术品德俱是首屈一指,这些年除了太后和皇上,您潜心钻研医术,少有出诊,为何今日会为我家小妹医治?
微臣今日过府非为出诊。
哦?
江斌捋须冁然:谁都晓得薄王妃是治愈了尚宁时疫的大功臣,哪轮得到微臣班门弄斧?微臣今日到府上拜访,不过是同业者的交流罢了。薄王妃将戒食丸的调配及驱除之法皆教给了微臣,令微臣眼界大开。
薄年怔了稍久,哑然失噱:我家的小妹竟有这个本事?她何德何能?
薄王妃医者仁心,这便够了。
但世上医者仁心者绝不只有她一个。
或者是一见如故的忘年之交,或者是在江某最穷途末路时曾因一碗清水活了性命,为还这一碗水之情,江某愿受差遣。
这么说来,是父亲为她们积下的人情么?薄年略略放心,道:薄家虽已败落,但无论怎样的门第,家中最小的都是最得宠的,我这小妹被宠的难免任性,今后也请江院使多加担待。
容妃娘娘客气,老夫不才,昔日不能锦上添花,今日愿尽绵薄之力。
江斌谨守君臣之礼,作别容妃娘娘,穿过薄家过于庞大的庭院,走出那道朱漆黑铆的大门,沿着薄府的青砖院墙向南直行,转入后街暗巷。
就在这里,他险难为人,也再生为人。
十一年前,他以天下神医之名初入太医院,一心以为在这所天下最高医署内终可大展拳脚,不想锋芒过露,惹来同侪不喜。那日,他手持同侪宴请邀贴走出家门,行经这条暗巷时,被跟踪来的五六条壮汉围攻殴打,双腿双臂皆断,口舌被封,无法呼喊求救,惟有躺在墙角任生命自行流失。不知何时,身后高墙上一道角门打开,一声讶呼后,一双脚步轻巧接近,一双手在他的腿、臂的断处一气摸索忙碌,隐隐有止血类药物的味道盈鼻。他想告诉来者,若是医者,应先喂他吃一些补养的药物稳住元气,再行包扎方为稳妥。然后,他听见步声咚咚远去,不一时又去而复返,这时显然是带足了物件,断处上以直木一一固定,各处伤口都有绷带护囿。来者自言自语总觉得还差了什么……啊,别人医人都先试鼻息,我怎只摸体温?万一是初死者,体温是热的,人却没了气处不就白忙一场?本姑娘第一次行医闹这等笑话,传出去定然坏了薄府四小姐的名声,边说着,将他伏地的头颅翻转,被剧痛逼迫下不得不清醒的意识,令他遇上了一双圆黑双眸的探索。嘴里的脏物被扯出,那双眸内遍布焦急愧疚:对不住,我第一次医人,本末倒置了。我这就喂你吃上好的玉露丸,固本培元最好,不要对人说是我医的,好不好?话没说完,一阵风儿似钻进角门,半刻钟后再度现身,身后一壮丁端一碗清水,她手中捏一粒丸药递进他口内。良叔打听他家住哪里给送回去,还有,莫告诉爹爹小光又想偷跑出去玩。壮丁机警扫了他上下一眼,方弯腰送水。他生平第一次晓得水是那般珍贵甘甜之物,将生命力滴滴盈回体间。
九岁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施医,虽本末倒置,却还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那时的薄府门庭若市,在宫廷中偶而瞥见的娇小身影也是被众星捧月,他欲说声谢字难得其门,难近其身。那时的她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他惟有祈祷上苍,愿这个善良聪慧的相府小千金一世锦绣,欢乐无忧。
如今,相府殒落凋零,小姑娘长大成人,不记得他这个老大人是何许人,不晓得他在尚宁城初逢时便认出了救命恩人。然而,不记得也好,世事移换,若涉谈往昔,难免伤感,难免尴尬,只须他一人记在心里便够了。
缅怀间,江斌走出暗巷。
他身后,一道身影潜来,由角门处闪身入内。
~
薄光清醒时,薄年已起驾回宫,灯光下惟见薄良瞌睡的老脸,瞳仁滴滴一转,缓缓坐起,道:良叔,把口水擦干净。
坏孩子,良叔才不流口水。薄良当即醒转,嘴里如此驳斥,袖角还是在颌上一抹,惹得她吃吃坏笑,登时大恼:坏孩子再耍弄良叔,今天没人管你!
良叔良叔好良叔,小光不敢了,小光渴了,想喝水。她双手合十,软声央求。
薄良气笑,边走到茶案上取了水来,边道:四小姐从小到大就是这般,把老爷和老奴支使得团团转。
她缓缓啜饮,润泽过干涩唇嗓,道:因为爹爹和良叔从来不生小光的气嘛,你们若是真真恼小光一次,小光欺软怕硬,便不敢了。就如同明亲王爷,给她的教训那般深刻,谁还敢放肆戏谑?
四小姐这是哪里话?您若不调皮不撒娇,哪还是四小姐?
她一呆:良叔这是在鼓励小光继续做个坏孩子么?
老奴领教就是。
噗。她掩口:天下也只有良叔还把小光当成昔日的四小姐那般娇纵。
薄良两眸一冷: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