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看去,院子里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应声而出。
小厮左平,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
他久在四明王氏宅院,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低头上前,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抬盒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
在唐坊里,它们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她不动声色,在廊上停步。
黄七郎随之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蹿了出来,他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每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精工巧制的八支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颇有几分海商财大气粗的架势。
但她一眼扫过,就能知道这些彩礼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要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远远比不上王世强上两次来求亲时的聘礼。
他果然是临时起意,匆忙而来。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海商们三四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为了聊解寂寞,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新鲜扶桑小妾。
按口头契约,这些十三四岁的扶桑小妾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王世强这第三次上门,虽然是匆忙而来,出的价钱倒也还是比买扶桑小妾强。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要不是陈家求亲,他本应该是不敢再上门的。
她微微而笑。
聘礼是走过场,王世强敢上门当然是有足够的威胁条件。
“青娘,南坊坊丁上千,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向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他们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提裙走下,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江浙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她收了这些走过场的彩礼,他不仅是为她造船。
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
“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果然,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
王世强按捺着欣喜,几乎以为有了一线希望:
为了造船,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她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三年前季风初起时,他和往常一样离开唐坊回大宋,临行前他曾经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他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
没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已经成婚的消息。
王世强以商人庶子的身份,迎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她和泉州陈家的婚事,才会真正对唐坊有利。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心中大喜,他也连忙跳了出来,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叫道: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什么船不能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你想要什么样的船就造什么样的船好了——”
她笑着正要说明唐坊难以绕过太宰府建船,黄七郎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嚷着道:
“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在这夷岛海边上,还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但总比他们为了三年前的婚约吵来吵去的好,黄七郎还是一力拍着胸膛,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