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我马上给陈姑娘写信,我我……我陪你辞官回家,你干脆把殿下一起拐走,愿意养伤养伤,愿意治病治病,管他什么李家张家的!我……”
顾昀叹了口气,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
沈易气息乱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了,在顾昀看不见的地方做出了预备嚎啕大哭的表情,却不敢颤抖抽噎太过被顾昀察觉,哭得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用嘴吸气,眼泪还要用自己的钢甲接着。
顾昀却依然感觉到了,只是没有揭穿,伸手拍拍他轻声道:“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炸毛……长庚有消息吗?”
“有。”沈易哆哆嗦嗦地写道,“殿下说,让你不必顾忌别的,倘若有歹人意图作乱,由着性子杀了就是,京城就算天塌了,他也撑得住。”
顾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失血会让人脑子不清楚,他得花上几倍的精力、全力以赴才能集中精神把这里面的事琢磨清楚:“我说怎么这边……仗还没打完,就有人想先料理我……咳咳,果然是京城变天,有人狗急跳墙,我们跟洋人之间势必还有一战,眼下我走不开,帮不上他太多……你把外事团放进来,然后立刻扣住,严加看管,切断他们跟京城的联系,西洋人倘若在其中也……咳咳……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不如将计就计……”
沈易不吱声。
顾昀:“……季平?”
沈易忽然问道:“你觉得值吗?”
顾昀一愣。
沈易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胸口的血迹掠过,贴近顾昀的耳朵,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话送进那聋子的耳朵:“你心里想的是我们和洋人之间势必还有一战,别人想的是怎么将你这大将军拉下马,你觉得值吗?”
顾昀心里当然不可能是全无芥蒂的,可惜无奈身边有这么个爱炸毛的沈易,两人相处,不管各自本来是怎么想的,凑在一起,总要有一个负责炸毛,有一个负责冷静,沈易抢先占了前者的角色,顾昀只好心态平和地充当后者。
顾昀:“你花五两银子给陈姑娘买的那破步摇,难道就很值,不还是当冤大头买了?”
沈易:“我对我喜欢的女人犯贱,应当应分,我不丢人,你又给谁当这个贱人?”
顾昀慢吞吞地回道:“果然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这不孝的东西,都学会骂人了。”
沈易:“……”
顾昀戎马倥偬的半生中,心里升起过多少次走人的念头,沈易心里就升起过多少次“再也不管这混账了”的念头。他一把甩开顾昀的手,转身就要走,心道:“你爱死不死。”
顾昀:“季平!”
他的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了一把,抓了个空,手指被绷带和伤药绑得近乎畸形,五指都合不拢,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伤痕,从死气沉沉的绷带下露出来,一下就把沈易抓的心里好生难受,顿时没了态度。
沈易:“别乱动!”
顾昀轻声道:“这两天……东瀛肯定有使者暗中找我们接洽,重泽毕竟是文官,得靠你……”
沈易心酸坏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
顾昀被他打断话音,也不生气,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自己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他对沈易道:“固守一家一国,成一世名将,百年后老百姓会给你封神官立祠的,吃香火为生多好。”
沈易嘲讽道:“封你个什么?反正门神已经有了,难不成窗户神?床神?”
“都一样,”顾昀低笑道,“反正他们不管拜……拜哪个庙,求的都差不多……呃,升官发财,如意姻缘……还有娃。”
沈易一听,好,这不就是骗子、媒婆和送子观音吗?
他心里顿时更加悲愤了,一点也不想跟这种人为伍。
顾昀气如游丝道:“沈大仙,把床头盒里的笛子给我。”
沈易叹了口气,将他珍藏在帅帐枕边的一个行子取了出来,里面有一把光华内敛的白玉笛,一叠厚厚的、不知是什么的海纹纸,还有几柄刻着不同人名的割风刃。
这小小一个盒子里,好像装了顾昀所有的情和义。
“我不会死的。”顾昀指尖抓着冰凉的玉笛,心里坚定地想道,“他们没把我当场炸死,我就不会死,长庚的乌尔骨还没有解,京里还有那么多人想找他的麻烦,我岂能……”
岂能什么?他没来得及想,便再一次陷入了筋疲力尽的昏迷。
千里之外,夜半三更,方府。
方钦面沉似水地坐在屋里,沉默良久,缓缓地抬起头,问道:“当真?你亲耳听见?”
跪在他面前的小厮难以抑制地发着抖,飞快地点点头。
这一辈的方家当家人忽然笑起来,片刻后,他一只手捂住了脸,双肩耸动,不知是哭是笑。方钦曾设计吕常走上过这条路,曾想过雁王野心勃勃,或许有一天会走上这条路,万万没料到,先一步上路的居然是自己的亲爹。
每个文人年幼时第一次读到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时,都曾动过心头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无双国士,能力扛江山万万年。然而这一点心头血,总会叫功名利禄磨去一点,光阴蹉跎磨去一点,世道叵测再磨去一点,磨来磨去,一辈子就落入了“窠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