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透过单薄的墙体和似乎总也关不严实窗子呼呼地往里灌,似乎要灌进人的心里。
家里又没米了。
纪明云缩缩脖子,望着外面愁云惨淡的天儿,心里也跟着愁了起来。
他身上一身青灰色破棉袍早已被洗得泛着死人一样的灰白色,还有大大小小五六处补丁,但可以看得出针脚细密严实,显然是缝补的人极为用心。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眉目清秀,眉宇间似有灵气,只是缩肩塌背的,无端多了一份猥琐怯懦之气,和街上地痞无赖几无二致。
纪母坐在一旁铺着薄薄床褥的木板床上,哆哆嗦嗦地从夹板处摸出两只金钗来,塞到纪明云手上:“又变天儿了,阿云去换些米回来,咱娘俩也好过个年。”
那两只钗子成色极好,掂在手中分量十足,纪明云心里晓得大概是母亲留到最后的贴身物什,饶是他平日里再混再不着调,此时喉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股的酸楚。
纪母没注意到儿子的异样,自顾自说着街头巷尾听来的轶事:“要说梧桐巷那刘寡妇命可真好,她以前不是给过巷口那个小乞丐几口饭吃吗?阿云你猜怎么着,啧,人那小乞丐现在成了什么大元帅,据说手下人好几十万,前些日子回了咱们这儿,一出手让人给刘寡妇送了十根大金条,真真的‘一饭千金’。现在人们都知道人家是大帅的恩人,谁还敢欺侮她……那些传过闲话欺负人家门户单薄的人,都一个个怕得紧呢……”
那个小乞丐,纪明云也有印象,以前总偷偷趴他们教室窗子偷听的,干瘦的,黑乎乎的,经常被一群小孩子围殴。当年纪明云还是家里的独苗小少爷,养尊处优的,见到他都要绕着走。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那人权倾一方,自己却潦倒落魄至此。生养自己的母亲,处境甚至比不过偶尔发善心施舍几回的刘寡妇。
他望望母亲,张口欲言:“娘,我……”
却被纪母打断了。纪母向他挥挥手:“天不早了,黑了不好走。阿云快去吧,快去快回来。”
纪明云又看了母亲一眼,将金钗贴身收好便出去了,却不想这一眼便是永别。
他出了门,不由又缩了缩头,一路来到正面大街上,不巧碰上了这一带的地痞头子黑老三。
当初纪家还有几分家底的时候,这黑老三勾搭着他称兄道弟,带他吃喝嫖赌抽,实在是比亲兄弟还亲。等到纪家败落了,纪明云一时识人不清,还当这黑三是讲义气的人,继续跟着他胡混,还从他那儿借了点儿钱。黑老三借钱时爽快,着实让纪明云很是感激了一把。可这黑心三借的其实是高利贷,没过两天连本带利就翻了一倍,找人来要钱时更是爽快,听说没钱就叫人把纪明云暴打了一顿。后来纪母发现儿子挨了打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拿首饰让纪明云去抵了银子还钱。
可黑三这种人,越是见你好欺负,越要把你往死里欺负,不把纪明云榨干是不会罢休的。一开始还以还钱为由头,后来就是□□裸的勒索了,稍不满意就是拳脚伺候。
这年头,世道混乱,人人自危。贫的怕富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官衙里坐的的那批,比真的地痞流氓还可怕。纪明云这样无权无势无依无仗无能无力的小人物,也只能忍着,受着,偶尔幻想着自己哪天时来运转发达了,再把他们揍回去。
纪明云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生活早磨平了他的锐气和骨头,一看见黑三那伙人围上来,纪明云就知道要遭,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卑躬屈漆谄媚的样子,讨好地,打着商量般道:“三哥,小弟现在是真的身无分文,老娘还在家里等着救命呢。您看看,行个好,这次就放小弟一马?”
挨打他现在其实不怕,怕的是把衣服打坏了,或是被他们发现娘的钗子抢了去。
“没钱?不怕啊,好说好说。”黑三直勾勾地打量着纪明云,皮笑肉不笑道,一双污浑浑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三哥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春厢堂里还收男的,你小子细皮嫩肉的,又读过书,虽然年纪大了些,大概也能卖不少银子吧?”
纪明云心知这人一肚子坏水儿,就装没听见,嘿嘿谄笑着:“三哥说笑了,老娘还在家里等着,就先走了。”说罢脚底抹油就要溜,却被黑三一个手下一把拉住。
纪明云心头火气,又惦记着护着怀里的钗子千万不能让这帮人抢走,知道今天不能善了,悲怆愤恨之下一个使力和他们推搡起来。
一群人顿时扭打起来。
那群混混个顶个地狠,没准儿刚抽完烟,手下都没有准头。不知道是谁,顺手捡了一块砖头,就朝纪明云后脑勺砸去——
倒下去那一瞬间,纪明云想的是,娘还等着吃饭呢,钗子可不能让他们抢去,我可不能死。
殷红的血丝丝缕缕地洇出来,流在青石板路上,凝成暗红色。
仿佛他短暂的,不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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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依稀有鸟儿的啁啾声传来。
纪明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时还回不过神。
方才还是寒冬腊月,怎的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鸟语花香。
更别提那熟悉又陌生的雕花木窗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端庄而美貌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径直坐到纪明云床边,握住他的手:“阿云怎么了?不舒服?不舒服今天就和你爹说不要去学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