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头,盯着那个男人看了又看,花白的头发,黧黑的面容,像刀刻上去一样的皱纹,带着小本生意人那种惯常的卑微,还有一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精明。
“您认识我?”我问。
“你真的是宝儿?”男人眼里有不可置信的惊喜。
“您认识我?”我再问。
“我是你李伯伯啊,宝儿,你还记得吗?”男人从烧饼摊后走过来,搓着手,笑得忐忑又激动。
“李伯伯?”我再三打量着他,这三个字我很熟悉,但是,却无法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毕竟,那么久的记忆,我连爹爹的面容都记不真切了,哪里还会记得他。
“对,我就是李伯伯,小时候,在你爹爹算命摊旁卖红薯的李伯伯,你还记得吗?”
“真的是您,李伯伯。”我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激动,声音都有点打颤。
“是我是我,宝儿,你这些年还好吧?看你出落得和当初你……看你出落成一个大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又穿得这么光鲜,看来当年你爹爹的决定是对的。”李伯伯的手搓得更快了,实在是太激动了吧。
近二十年的光阴,再遇故人的女儿,何尝不激动呢?
我也十分激动,原以为此行不过是一场空,结果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给了李伯伯一个大大的拥抱,泪盈满眼眶。当年那个健壮的男人,那个可以抱着我转圈,可以让我骑在他肩头疯跑的男人,现在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
李伯伯被我这个拥抱搞得不自然,十分不自然,他讪讪笑着,说:“宝儿,我身上有面粉,小心弄脏你的衣服。”
我把泪糊在他肩膀上,说:“我先弄脏您的衣服。”
李伯伯,是我关于爹爹的唯一一点活生生的记忆。
我给颜朝打电话,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他。他第一时间赶过来,我们一行人就在附近的饭店找了个包厢,颜朝细细问当年爹爹的事情,又问李伯伯可否见过当年生我的人。李伯伯开始还一口咬定我就是爹爹的亲生女儿,直到颜朝说见过穆夫人留下的誓约??其实他哪里见过,虽然我和穆子谦住到了一起,但却只在电话里告诉过他我们不是亲兄妹。t不过,他如此本领通天,想必要知道也不难。何况他和爸爸,因为我的关系,也有几分交情??李伯伯见事已至此,叹一声:“老黄,也不是我不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实在是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不过,宝儿生活得很好,你九泉之下也该瞑目。”
叹完,他沉默了很久,才跟我们幽幽说起那过去了二十几年的往事。
“当年,我是单身汉,家太穷,又加上手指残疾(李伯伯左手小指无名指中指是粘在一起的,虽然基本不影响干活,但是却影响讨老婆),守着一个有病的老母亲,过着十分清苦的日子。后来黄连生和聂如仪私奔到我们的城市,就是借住我家隔壁。那时,聂如仪虽说都快六个月的身孕了,但肚子很小,看不太出来。而且她一直身手灵活,黄连生在外面打散工,她则在家帮人织毛衣,纳鞋底,或者给一些有钱的人家做家务,几乎就没停过,这样忙忙碌碌一直到生。孩子是早产的,差不多早产了一个月,生下来不比一只猫大多少。红红的皮肤,眼睛老是闭着,哭得时候不仔细听都没声音。黄连生对这个孩子十分上心,但聂如仪,则总是呆呆的看着她,也不喂奶,她说是没有奶,不过我妈说了,那时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否则,只要给孩子吸,奶水就会有的。
“孩子的状况一直不乐观,黄连生忧心忡忡,出门的时候也心神不定,一天竟被拖拉机撞倒了,车轮子从他腿上撵了过去,他住进了医院里。
“他进了医院之后,我妈去照顾聂如仪,可她竟然把孩子托付给我妈,借口去医院看黄连生,就这样销声匿迹了。那时她才生下孩子没有十天,谁会想到她要走?那时孩子都还没有完全睁开过眼睛,没有吃过妈妈一口奶。那个可怜的孩子,本来就不太会吃东西,偏心狠的妈妈还不喂她奶,都是黄连生熬着米糊,或者去郊外农家买了羊奶,一点一点细心的喂着。那天,要不是黄连生天蒙蒙亮就去买最新鲜的羊奶,也就不会出车祸。
“我妈真以为她去医院了,便抱着孩子在家,守到天黑时分,她都没有回来,这才着了慌。我做工回来后,跑到医院,才发现她根本没去过。当我把这些告诉黄连生后,他一个大男人,停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流泪,无声的流泪。
“那个孩子也奇怪,妈妈在身边的时候,还能喂进去些东西,妈妈离开了,竟滴水不进。送到医院去,状况也没见好。黄连生腿伤严重,躺床上完全动不了弹,自顾不暇。那个孩子,都是我妈在医院照料着,我也尽可能的去医院多看看。不过,后来还是不行,大概十天左右,孩子就没了。至死的时候,我都没见她把眼睛完完全全睁开过。
“孩子没了,黄连生还在病床上。当我把尚留着体温的小小软软的猫崽一样的躯体抱给他时,他没有哭,连泪都没有流。他就这样抱着,抱了整整一夜,动都没动。天亮时分,在我的一再劝说之下,他才托我把孩子葬到郊外。
“那个孩子,黄连生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宝儿。”
李伯伯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的说:“宝儿,要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大概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你。”
他继续往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