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宣室殿侧殿,有一间以屏风隔开的小阁子,先帝时是值夜的宦官所居。然而这一个冷清的夜里,坐在这小阁之中的却是当朝的皇帝。
仲隐走进来时,顾渊正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执笔,微微俯身,凝视着案上摊开的舆地图。
仲隐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聂少君将这宝贝都送你了?”
顾渊没有回答,刀笔蘸墨,在地图上勾下一个又一个圈。仲隐凑上去看,不得要领,正要开口询问,顾渊已冷冷地道:“这是地震波及的郡国,这是黄河决口的灾区,流民从这边,不断迁移到这边……”
他一边说,一边拂袖划过舆地图上的大片区域。“朕已免了这些地方的田租,然而这里,这里,和这里,还是有人抢掠官府,烧杀起来……”他抬起头,“虽然很快就被郡守扑灭,但这毕竟是——这毕竟是造反。”
最后一句话从牙缝里迸出来,仿佛金铁交击般危险。仲隐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金簪玉带的少年虽然是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可是他从来都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他看着这个朋友,他总会想:这样的痛,你应该忍受不了了吧?然而顾渊却每每还是忍了下去。
这一次,也是一样。
顾渊凝定了声音道:“彦休,我有大计,将托付于你。你答不答应?”
***
顾渊回到温室殿时天已拂晓,寒儿自外阁出来行礼迎接,道:“陛下到得巧,方太医正在为皇后把脉。”
顾渊停住了步子,“那朕便等等吧。”
寒儿笑道:“委屈陛下了。”
陛下对皇后的好,她是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陛下昨夜一宿未归,显是又为国事操劳,此刻明明倦得狠了,却还是不愿打扰方太医为皇后看诊。寒儿不由默默地想着,这样一对深情的少年男女,上天应当会降福的吧?更何况——更何况是天子与国母呢。
过得片刻,方太医自寝殿中负袖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几名女医。他以男子之身本不宜入皇后闺门,但顾渊信赖他的医术,便多派了些女医相陪,也要他来亲诊。方太医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看见皇帝等在前殿,怔了一怔,“陛下——老臣向陛下请安!”
“不必多礼。”顾渊忙道,“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却踌躇起来,苍老眉宇间隐有愁色。顾渊看得急躁,一夜未眠的疲倦又袭将上来,一拂袖斥退了旁人,冷冷发话:“据实而言,不得诳朕!”
方太医神色一凛,提襟跪下,低声道:“启禀陛下……皇后体弱,近日又浅眠,脉象不安,微臣对皇后生产十分担忧……”
“说清楚点。”顾渊的声音冷如寒冰。
“陛下!”方太医重重叩首下去,“微臣想向陛下求一个明谕……”
顾渊眉头猝然一跳,“什么明谕?”
方太医没有起身,便将头磕着地,颤抖着声音道:“待……待皇后生产之日,若……有不祥……当留母乎?留子乎?”
死寂。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听见汗水从方太医额上滑落,渗进地砖缝里的声音。他看不见君王的表情,只看见沉重的描金的衣摆垂落,掩映玄表金綦的帝王之履。
这座江山在期待着这个孩子,方太医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与他的年轻的妻子,也都在期待着这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老人感觉自己的双膝都要跪得断了,忽然听见上方的人发了一句话。
“朕去拟旨。”
他抬起头来,看见皇帝急急地走去了书案之后,拿起一片素简便疾书起来。方才凝滞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解封,风声又簌簌地流动起来,顾渊写完了手谕,印了天子之玺,又将它封入御制的检囊,方走回来,径自抛给了方太医。
他的表情隐在黎明的暗影之中。
“留母。”
终于,他说出了这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如有不讳,卿持此谕,可得免死。”
言罢,顾渊再不看他,径自往寝殿而去。方太医手捧着这一方帝王手谕,眼底渐渐涌起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原来……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原来陛下为了那个女人,真的可以连太子也不要,连江山也不要!
仿佛看见富贵锦绣的前程都在向他招手,方太医亦惊亦喜,似哭似笑,抱着那检囊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去。
***
日光被风雪所掩,黯淡而幽沉。寝殿里只留了一盏清莹莹的琉璃灯,映得一室光景静寂。顾渊放轻了脚步来到床边,却不料还是听见床上人慵懒的话声:“你可算回来了。”
这声音甜腻温雅,带着怀娠的女子特有的撩人气息。他将沾了雪的外袍除去,才在床边坐下,侧头低声问:“怎么醒了?”
“太医都来过了。”她嗤笑他,“我怎可能不醒?”
黎明将露未露,正是一天当中最难视物的时刻,他的妻子倦倦地抬起眼皮子,容颜慵媚,神情里满是对他的依赖。他默然半晌,她拉了拉他放在床上的手,似娇似嗔地道:“过来陪我再睡会儿。”
他哑然,真是个不识愁味的孩子。可是旋即又想,她若能一直这样散漫,散漫一辈子,那便是他的功德和福祉。他所有的焦虑烦难,不都是为了能让她这样毫无阴影地笑?
他握着她的手,掀开锦被躺了下来,她立时便如鱼儿一样滑溜地缠上他的身躯,倚着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着。
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