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斜倚着引枕,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中的话本子。
那书上究竟讲了些什么,她一字也未读进。原本不过欲借文字缓解心中焦虑,怎知那一朵朵娟秀端庄的簪花小楷竟如同生出翅膀一般,在她眼前纷乱浮动,反而凭添几分烦躁。
梨木雕花的罗汉榻临窗而设,顾婵只需侧转身便可从敞开的窗间望出。
这一晚,没有皎皎明月高悬,亦没有灿灿寒星闪烁,只有一团团火云遥遥自远方腾空而起,赤红的火光将穹空照耀得有如白昼。
靖王以勤王之名起兵,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今日入夜时分更亲率五万精兵同时攻打京师内城十三城门。
而今上派出领兵抗击之人是金吾卫指挥使。此人姓顾名枫,字潼林,是顾婵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
顾婵每向窗外望一次,心便向下沉多一分,她知道自家兄弟少年英雄、能力超凡,可靖王韩拓是何等人也?
那人骁勇善战、诡诈多谋,由他统帅的军队从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连凶猛异常的鞑靼汗王也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来犯境。
潼林此番仓促受命,又能有几分胜算?
只盼韩拓并不如传言中那般狠绝,能留下潼林一命,顾婵便再无其他所求。
碧落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顾婵望着窗外愁眉不展,暗自叹了一口气,快步走至榻前,轻声劝道:“姑娘,吃些红枣小米粥垫一垫吧。”
长夜漫漫,不论明日如何,此时既然还有命在,自是应当积蓄一些气力。
顾婵接过粥碗,舀一勺送入口中,明明是平日里十分喜爱的食物,现下吃来却味同嚼蜡,丝滑绵软的粥水如同泥浆一般糊窒于舌尖之上,难以下咽。
“姨母和陛下那边如何?”顾婵将碗放下,淡淡问道。
“姑娘莫急,碧苓已去问了。”碧落恭谨答道,忽而话锋一转,“姑娘,我们何必非要同太后皇上一起,出宫去岂不是好得多?反正……反正还没大婚……”
顾婵看她一眼,蹙眉问道:“出宫去?去哪里?我们就算能离宫,又如何出得了城?”
“便是先躲在城里也好,免得被皇上连累……”
“不许胡说!”顾婵急急打断她,一口气走岔了道,咳嗽不断。
碧落爬上榻来,跪坐在顾婵背后为她顺气,一时间两人皆静默无话。
顾婵的生母宁玉是太后亲妹,五年前宁玉病逝,当时还是皇后的宁太后心疼外甥女年幼丧母,将顾婵接入宫中生活。待顾婵及笄之后,先皇元和帝下旨赐婚,将她许给宁皇后所生的七皇子韩启,亦既是如今的嘉德帝。
只可惜,赐婚不久顾婵便身染顽疾,久治不愈,宁太后一心认定了要顾婵做儿媳,是以韩启至今仍尚未正式大婚册立皇后。
顾婵对后位并无奢求,但诚挚感念姨母怜惜爱护之心,自是不肯做那大难临头各自飞之事。
四更的更鼓响过后,顾婵终于勉强入睡,碧落随侍一旁,手中执一把丝绢团扇,在顾婵身侧徐徐送风。
顾婵和衣卧在榻上,睡得并不安稳。
碧落见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放下团扇,取来温水打湿的布巾替她擦拭。谁知布巾才一沾上顾婵额角,她就忽地睁开双眸,腾地坐了起来。
碧落叫她唬了一跳,问道:“姑娘,做了噩梦?”
顾婵直愣愣地坐着,足足半刻钟一动未动,碧落接连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响应,心惊胆战地推了她一把,才听得顾婵开口道:“潼林出事了。”
靖王命大军留驻城外,只准五百护卫进京师内城维持秩序,其中一百人随入皇宫。
奉天殿内,韩拓手起刀落,亲自斩下嘉德帝首级。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金砖之上,顺着纵横联合的砖缝流淌开来。
宁太后端坐在大殿东侧专为她所设的凤椅之上,由始至终未曾抬眼,只眼观鼻,鼻观心,嘴唇微微嗡动,拨动着手中百八颗澄黄晶莹的蜜蜡佛珠,专心诵经。
韩拓丢开滴血的偃月宝刀,踏着织锦地毯登上台阶,高坐在北首龙椅之上。
随侍即刻递上白绫巾,韩拓接过,垂眸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
顾婵与众宫眷一起跪在大殿西侧,她恭顺地低着头,一双眼眸却微微挑起,小心翼翼地觑向韩拓。
龙椅上的那个人,身穿黑色织金战袍,红缨盔下的面孔隽美如谪仙,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自若。倒似他不是谋反逆贼,今日行的也不是辣手夺命、血洗宫廷之事,而是个朗风霁月的贵公子,正悠哉悠哉地吟诗作画,陶然于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中。
顾婵想象过靖王许多种面貌,却没有一个如眼前这般,她心下诧异,一时不防,未能及时收回目光,叫拭净了双手抬起眼帘的韩拓逮了个正着。
对上那凌厉深邃的凤眼,顾婵心头惊悸,忙将头垂得更低,再不敢造次。
近卫长李武成进殿请示,已将怂恿刚刚“驾崩”的嘉德帝苛减军需,造成嘉德二年凉州卫大败死伤惨重的一众罪魁佞臣阖家绑于殿外,待要如何发落。
韩拓薄唇微启,冷冰冰吐出三个字:“杀无赦。”
顾婵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韩拓的声音又再响起:“母后不必忧心,七弟虽然不在了,本王自是会克尽孝道奉养母后,往后一切不变。不过,七弟的妃嫔……”
他的目光扫向大殿西侧,韩启登基不过三年,宫中有品阶的妃嫔已有十几人,此时皆垂低了头,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