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晦,刺进甫推门而出的赫连煊眼中,忽明忽暗,有鬼影幢幢。
远远站着的侍卫,似乎已在这溶月宫门口等了许久,眼见着他家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启禀陛下……”
方恭谨的吐出这四个字来,年轻侍卫便被站在面前的高大男子,冷目一瞥之下,堪堪噤了声。暗自惴惴不安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遂忙不迭的压低了一把粗糙的嗓音:
“陛下,北昌侯司徒锐此刻正在清思殿里等您……他说,若您准备好了,就请前去清思殿,与他将幽州十三城的割让文书签了……”
死死低着头,几乎将一双眼睛嵌到地面的年轻侍卫,即便没有抬眸,也依旧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当他传完这番话之后,站在他面前的,那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一言不发的微微将头瞥向了他刚刚才从里面走出来王后娘娘的寝殿溶月宫……主子的心思,他猜不出,也不敢猜,但年轻侍卫,还是敏感的觉出,随着他家秦侯凝住王后娘娘的寝殿之后,他周遭本就呵气成冰的温度,似乎瞬时又冷冽了不少。
年轻侍卫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他家主子的示下。明明是十一月再凄寒不过的气候,这一刹那,他却觉得额头的汗意,不断的往外冒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侍卫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秦他家主子那沉郁的没有一丝情绪的嗓音,说的是:
“准备笔墨纸砚,移驾清思殿……”
暗自松了松悬着的一口气,年轻侍卫谨声应了一句“是”,然后垂首立在一旁,待得他家主子径直掠过他的身旁之后,这才抬起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向着那清思殿的方向行去。
只是,临走之际,年轻侍卫鬼使神差的,望了一眼被他们渐行渐远,抛在身后的溶月宫,那里,房门紧闭,掩住了内里一切的景象。但他知道,那里住着他家主子明媒正娶的发妻,曾经的吕梁国十三公主,如今的西秦国王后娘娘。
不对,待得他家主子一会儿签了那个什么幽州十三座城池的割让文书之后,那个女子,就再也不是他们的王后娘娘了。
不知道他家王后娘娘,现在是怎样的一副心情?
年轻侍卫好奇的想着,半响才发觉,就在他胡思乱想的这个空当,他竟落下了他家主子很长一段距离,刚刚收起的一额冷汗,瞬时又刷的下了来。
赶忙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的思绪,抹了去,年轻侍卫不禁紧走几步,总算是在他家主子察觉前,跟上了他的步伐。
一行人不急不缓的继续向着清思殿行去。
夏侯缪萦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将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一些。一袭簇新的浅碧色锦纱百合如意袄儿和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将她肌肤上男人昨夜烙印下的青紫痕迹,堪堪遮了住,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空气里那股他残留下的属于他特有的气息。冷酷的,**的,丝丝萦绕在鼻端,像是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
霍的推开紧闭的窗户,任由那冰冷的空气,瞬时灌满偌大的寝殿,刺骨的寒意,终于渐次吹散了房间里的奢糜气息,带来阵阵清醒。
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呵,虽然刚才他们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夏侯缪萦还是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他正去往与司徒锐见面的路上,而协议一定,就再也无法回头。
很快,她就可以与那个男人,再无瓜葛了。
多好。夏侯缪萦轻轻笑了。
她没有看到,在漫长的游廊的尽头,顿住脚步的赫连煊,遥遥望向她的方向,那一双漆黑如墨的寒眸,潋滟流离,收回了,复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冰冷,与势在必得。
夏侯缪萦,你放心,本侯不会让你走的,哪怕是亲手毁了你,变成一具尸首,你也只能埋骨在本侯的怀中。
“吩咐百里越来见本侯……”
男人嗓音清冷,丢下这样一句话来,濯黑的瞳仁越发讳莫,望了一眼那困住女子的宫殿,然后,径直向着清思殿继续走去。
躲在拐角处的景垣,在听到从他口中的吐出的“百里越”的名讳之时,心中重重一沉。
十一月二十七日,晴。接连两天的茫茫大雪,终于在昨夜停了,露出冬日里难道的好天气。
一早,夏侯缪萦就已收拾妥当。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她要带走的,不过是她自己,以及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罢了。除此之外,这西秦国的一切,所有美好的、残酷的,恩怨情仇,甚至回忆,她都会努力抛却,什么也不留。
拂了拂菱花镜上沾染的尘埃,流光映出铜镜里的女子,明眸善睐,眉眼清冽,一张精致的脸容,依稀是初见之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吕梁国十三公主,但,夏侯缪萦知道,她再也不是她。过去的两年时间,像做了一场太久远的梦,梦里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而现在,她很庆幸,这一场梦,到了该清醒的时候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于她,却仿佛两世一般。可不正是两世?呵,做了太久的夏侯缪萦,她都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岑立夏,岑立夏……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她会习惯的,等到过了今日,等到离开了这儿,她就再也不会夏侯缪萦,她会做回原来的自己……她可以的。
向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子,微微一笑,然后,夏侯缪萦伸出手去,将它覆在了花梨木桌上,就像是某种盖棺定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