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夜里,文县丁宅一片寂静,只有内宅深处的一间小院亮了电灯。
院中房屋是整整齐齐的三间,卧室客厅书房俱全。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很威武的大书案子,书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笔墨纸砚。岳绮罗独自站在案前,背后白墙上挂着一副烟波浩渺的山水画,画上题了一句偈语,是她读厌了的两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新近剪了头发,蓬蓬松松的打着齐刘海,像是从女子小学里走出来的半大姑娘。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裤褂,她微微侧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面前的一张宣纸上写写画画。笔走龙蛇一气而下,最后一笔却是半途而止。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作品,她发现自己又画了一张符。
灵魂虽然独立,可多少还是要受躯壳的影响。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然后从案角上的小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送进了口中。糖豆咯嘣脆,正适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来,她感觉很寂寞。
她是不屑于和人相谈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已经不算人了。
无心的尸首在新年前夕彻底腐朽成了灰烬。当时子弹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头被打飞了不少,导致岳绮罗没办法确认他是否真的彻底消失。无心显然也不是个真正的人,岳绮罗很想和他建立起一点感情,没料到他会说没就没。她想不通,感觉事情不应该是如此的简单;自己所见到的事实,也许并非事实。
房门一开,张显宗参谋长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了。
张参谋长今年也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不老不少,不丑不俊,乏善可陈,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书案前停下来,他微微俯下身,柔声问道:“绮罗,你怎么不吃晚饭?”
岳绮罗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爱上自己了。张显宗本来也算丁大头的心腹兄弟,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大头旅长是自作多情,因为张显宗在得知内幕真相之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丁旅长,追随了岳绮罗。张参谋长没老婆没孩子,生平最爱小姑娘,逛窑子时专挑十三四的睡。岳绮罗倒是没和他谈过感情,不过他见了岳绮罗就双眼发直,是个从心眼里往外使劲的模样。
把桌上未完成的纸符揭起来放在一旁,岳绮罗压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哝着答道:“我不饿。”
张显宗仔细端详着她的右眼,见眼珠上的红点子似乎有扩大的趋势,便问:“你最近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补一补?”
岳绮罗没有正面回答,另起话头问道:“丁旅长在哪里?”
张显宗轻声答道:“在外面站着呢。不冻不行了,我看饶是冻着,也支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又问:“你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显宗诡谲一笑:“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绮罗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好,可以筹备着给他发丧了!”
张显宗一点头:“是,我心里有数。”
岳绮罗往嘴里又丢了一颗糖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道:“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张显宗答应一声,可是不动。于是岳绮罗从厚刘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张显宗答道:“我看你好看。”
岳绮罗笑了,显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单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张显宗感觉自己像是聊斋里遇了女鬼狐狸精的书生,怕也认了,死也认了。至于岳绮罗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经不甚在乎。豆蔻花开的小美人,是张参谋长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办法给你弄点好东西吃。”他着了魔似的说道:“你能让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尽我所能的报答你。”
岳绮罗含着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张显宗离去之后,岳绮罗在案上一沓字纸里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纸条上面用朱砂画了符咒。划根火柴点燃纸符,她念念有词的盯着火苗,及至将要烧到手指了,她将纸火猛然向外挥去。衣袖带动疾风,只见光焰最后一闪,随即和纸符一起化为乌有。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是两条腿在一步一步拖着走。丁旅长直挺挺的进来了,没有推门,是合身将门慢慢的顶开。人如其名,他的脑袋的确是大,因为院子里冷,屋子里热,所以他的大脑袋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脸皮本来已经烂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冻硬实了,又糊上一层霜,看起来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肤眼珠全是白的,是个没上颜色的坯子。
丁旅长是在一个多月前咽气的,咽气之前他已经类似一具行尸走肉。待到最后一缕魂魄也被驱逐出去,他彻底成了岳绮罗手中的傀儡。当时岳绮罗还没有和张显宗结成联盟,不能失了丁旅长做靠山,所以很小心的保护了他的身体,可是无论如何,一百多斤人肉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终究是保存不久。大年初一,她怕外界看出端倪,照老规矩安排丁旅长去了趟青云观。回来之后张显宗找到了她,说丁旅长真是不成了,烧香的时候一低头,差点把颗烂出脓血的眼珠子掉下去。
岳绮罗绕过书案,围着丁旅长转了一圈。她认定自己是要做大事的,所以需要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以及保护。丁旅长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人选,就是张显宗了。
想起张显宗,她忍不住一撅嘴。张显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