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
好吧,恼怒之外,她给了他第三种选择,她像是在告诉他,你应该觉得荣幸,我虽然没有用心对你,也是用过心思的,换了别人,我连心思都不用。
坦荡得近乎可恶。
他于是大笑而去。
这未尝不是一种机巧。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一个答案。难道他能指望她说:“我生于高门,以为世间男子都不过如此,直到遇见了你,始知人间有丈夫?”——这个回答出自于前朝羊皇后,国破家亡,她托庇于新君,甚得恩**。新君问他:我与先帝比何如?她就这样回答。
然而这无常的世间,大约没有多少人喜欢被朝秦暮楚。
但是那之后,他再看到宋王的名字,总觉得可恶。他知道要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相待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的也许是,她对他说实话,她不畏惧激怒他,多少因为生无可恋。如他所说,她原本可以讨好他,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但是最终也没有,无非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被毁了。
她早就被毁了,在父兄喋血的那个清晨,被毁得干干净净,余生再无希望,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没有死,是因为九泉之下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要努力活下去。
有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杀她。
周城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她只是真——那也许是一种误解,然而人与人之间,多少靠误解来成全。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贪恋这一点点真,因为那个时候肯对他说真话,肯以赤子之心待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知道不该奢求,世人对权势孜孜以求,不就是因为身居高位之后,可以不必听很多不中听的话么,但是如果身边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那样的人生,还有多荒芜啊。
多寂寞啊,你能对你身边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想着攀附你,利用你的人掏心窝子说话么?
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提过宋王了。
飞鸟衔着流光,在碧蓝的天空下,从洛阳的秋风里穿过去。他留她在身边,世人皆以为是他禁脔,连芈氏都暗示,该带回府安置,以免“妾身不明”,他没放在心上,拖到冬天才想起来和她说:“王妃要见你。”
那时候他已经封王,芈氏理所当然是王妃。
她吃了一惊,很是意外,但是也没有追问,只说:“我回洛阳,未曾上门拜访,是我失礼。”又说要备礼。其实她能有多少东西,无非他平日里随手给的一些首饰衣裳,绫罗绸缎,精巧的小玩意儿。
她铺了雪白的澄心纸,悬笔拟礼单。她习的簪花小楷。
燕人喜隶,棱角分明,簪花小楷多为吴人所爱——一个人身上,难免有过去的影子。
她说:“我从前也不大出门。”
“哦?”
“很少给人送礼。”她有些羞愧,“也不知道合不合王妃意。”送礼送到人心坎上,那是门学问。
“那从前……”宋王府交游并不少,他想一想,“莫非是……”他听说宋王府有个苏夫人,虽然只是个妾,却精明能干,府中大小事务,一应由她打理。
她不作声,垂首写字,像是雪地上开了一朵一朵墨色的花,花开繁密,花枝妖娆。雪白一段手腕映着灯火。他像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皓腕如玉。掐丝嵌珠金镯子叮叮当当乱响。
响得人心里也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