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并没有停下,刑卒们也没人去帮他,只有他的战马停在身旁。或许是太困了,他坐在沙漠上先是疯狂地吐着嘴里的细沙,继而麻木地望着川流不息的驼队,眼都未全睁,懒懒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沙漠……”便又拍拍脑门上的黄沙,起身一跃翻上马背,跟上驼队,继续闭着眼养神。
莫贺延碛沙漠,延绵八百里,尽是细细的黄沙。从离开玉门关开始,刑卒已经有四五人从马背上摔下。最可笑的是蜀郡人方允,这个杀人越货身负六条人命的重罪刑卒,竟然一头扎入细细的流沙内,爬起时呛得死去活来。
对落马的人,开始还有人讥笑几声,但很快就没有人有心情管了。
干燥的寒风,枯燥的驼铃声,叮叮当当,催人入眠。咋夜从凉州大营启程,四百余里,他们只在途中小憩一会儿,让战马饮水、喂食马料,便马不停蹄奔赴敦煌。刑卒们虽未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但他们都知道此行将经历艰险生死,故而都很紧张,无一人有怨言。
此时在沙漠上的枯燥行军,又与咋日完全不一样。河西走廊南北均有大山阻隔,疾驰中并顾不得冷。可现在坐在骆驼上,沙漠上既干燥又寒冷,而且是与河西完全不一样的干冷。虽然每人都穿着厚厚的胡袍,可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脸和手脚针刺一般的疼痛!
又冷又困,没人再有心情调侃、消遣别人了。
“三月走兮,木棉花红。窈窕清影兮,水连伊阙。九月花落兮,柳怜蔓拂。梢上爱寻兮,良人未归!秋阳深深兮,与天接。妾望波涌兮,樯不见。黄海万里兮,胡不归……胡不归……”
死气沉沉的驼队,枯燥无聊的行军,单调烦人的驼铃声,军马、骆驼行走在流沙上的沙沙声,都让人受不了。忽然,日南郡人安琦却突然唱起了家乡的小调。在这无垠的大沙漠上,他狂吼的声音显得那么弱小、苍凉,更显出戈壁的寂静、空旷。除了风声,只有驼铃叮当,枯燥乏味,似乎不紧不慢地已经响了数千年。
唱毕,见众人似乎都想起了心事,他又主动说起自己的故事。
安琦是南海海盗头领,或许这一马平川、如波浪一般的漫漫黄沙,让他想起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他常居海岛海匪,手下有数百人,数十条快船,专门抢劫过往渔船,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沿岸州郡的官军奈何他不得。五年前,他率众匪在日南郡登陆,斗胆包天,抢劫了木棉和十几个女人返回岛上。
当天夜里,安琦大宴群匪,众头领分别做起了新郎。
从抢劫了木棉离岸上船开始,他就一直抱着木棉,爱不释手。木棉很美,是郡守的女儿,他正是闻其美,才无法无天,深入郡治从深闺内抢夺而来。到岛上举行“婚礼”后,一夜夫妻,木棉竟然对孔武、英俊的安琦生了情愫。一年后,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就在这时,官军攻破了小岛,众匪被剿杀,安琦被生擒并下了死牢。
令他感动不已的是,木棉不离不弃,带着女儿定期到罗城的死牢探视,其情感人。安琦从军时,木棉带着女儿送行十数里,大哭而归,并唱了上面这支曲子。
“汝狗日的伤天害理,应该斩十次,不,应该凌迟!这么痴情的女子,为汝害了也!既然喜欢正经人家女子,为何不学着隐姓埋名做个好人?”安琦讲完故事,泪流满面,但是没有人同情他。周福还给了他一鞭子,并愤愤地骂了他一顿。
安琦的故事,凄凉、粗犷的小调,周福的谩骂,都让人睡意顿消。
众人也都睡够了,驼队又有了点生气。每相隔约几里远,便能见到一座高高的亭障、烽燧残迹。烽燧下一般都有高大、宽厚的围墙,围墙内有残破的房屋数间、马厩、茅厕等等。路边已经能见到人和动物的尸骨,更显得戈壁荒漠的凄凉景象。
“沙漠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烽火台、亭障?”吴芗又小声地问道。
周福到底是个读书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豪情满怀、充满诗意地解释道,“这是前汉武帝时建筑的亭障烽燧。前汉时,西域为吾大汉所有,为抵抗匈奴人,武帝年间从玉门前至西域北河畔的连城,都建有密集的烽燧,形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近两百年岁月悠悠,竟荒芜如此。现在,轮到吾辈来为大汉朝夺回西域了!”
“又是武帝……”吴芗嘀咕了一句。
不知什么时候,天竟然晴了一会。太阳正向西方遥远的地平线滑去,天渐渐暗了下来,一轮弯弯的月亮,如俏丽的娥眉,悬挂在西边天上。驼队已经在流沙上行进了整整半天,马匹和骆驼沙沙沙的行走声,使行军变得单调、枯燥,让人特别容易变得疲劳。周福抬头看看天禀道,“太公,是否趁天亮,让骆驼饮饮水,夜晚再行?”
“不,就地扎营!今夜早歇,明日五更早行!”
班超现在已经成了鄯善大商贾班太公。沙漠行军是个耐心活,得有韧性。尤其是寒冬时节,夜晚的沙漠上寒冷异常,不适合行军。他从小生长在河西,又经权鱼一族的多年熏陶,让“班太公”对西域大沙漠多少有点了解,他自然不想打疲劳战术。
驼队此时正到了一座破败的烽燧之下,烽燧旁边是一个院落,位于驼道旁边。这个院落也曾经是一座堡垒,它比一般烽燧院子又要大了许多。破败的门楼下,隐约能看清“五阳”二字。显然,这个名叫五阳的院落,便是近二百年前的五阳驿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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