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辽海,终于在正午时分看到了陆地。
夏本煜站在船头,远远就看到一座山头。山头上人影晃动,好像有人在上面劳作。再仔细看看,那似乎又不像是一座山。因为“山”上没有植被,也太过于规整。船帆被海风鼓起。推着海船渐渐靠近,夏本煜方才看出原来那本来是一座小山岗,但是被人修整出来,改成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竖着木栅栏,像是一个寨子。
在高台之下有一条月白色的道路。从码头延伸出去,一直隐没到了山岗背后。
——整治得还挺不错。
夏本煜作为一个商人,本能开始计算这样的工程到底要花多少人力财力。他隐约知道这里是松江势家的私港,但是一处私港造得如此张扬,真是令人感叹。
海船彻底进入了梁房口港区水域,港口上传来铛铛的钟声。一艘手摇浆小船破浪出来,贴近了夏本煜的海船。其中一个水手站了起来,仰头喊道:“你们是过路还是要靠港?”
夏本煜一听有门,连忙凑到船舷边,扬声道:“我们要靠港卸货。不知贵地有何章程。”
那水手道:“拉我上去。我跟你细说。”
船上的水手放下了绳梯,让那人上来。
夏本煜见他穿着短衫,不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但是他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陪着几分客气,道:“我们都是苏州商旅,初次来访,还请多加提点。”
那水手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道:“这里都是明码标价。你自己看吧。”说罢,从衣衫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夏本煜接过册子。打开一看。原来册子是一份收费标准。从接引船领航入港开始收费,到泊船、柴水、卸货、住宿,果然都是明码标价。甚至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还标示了给各服务人员的打赏——既让底下干活的人有些额外收入。又不至于叫新来的人觉得自己被人宰了一刀。
夏本煜看了之后,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道:“真的只要照这个单子给钱就行了?”
那水手口舌伶俐,一口辽东军话,语速飞快道:“这单子里每一项首尾都有两个框,客人可看到了?若是有哪项服务是您需要的。便在首尾两个框里画上您的花押。您若是都不需要,当然只要付停泊费就行了。不过你们头一回来,领航最好还是雇我们来做。我们若是领航出了事故,责任在我们,还会赔偿您的损失。若是你们自己来,不了解水文航道,出了事赔银子不说,还坏了运气,对吧?”
夏本煜并不是海商,头一回坐船出海,对其中门道不甚了然。不过既然人家明码标价,价格看上去也不是很贵,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他略一思量,又把船上的火长找来,给他看了这个收费标准。
那火长粗略一看,颇为惊讶:“这就算全包了?”
夏本煜心一提:“多么?”
“要比停靠官港便宜。”老火长道:“就怕里头还有许多门道,真停了之后想走走不脱,只能给钱了事。”
夏本煜暗道:这事倒是不能不防。他正要问话,不想满口辽东军话的水手竟然也听得懂苏州话,道:“这册子上没有的,我们就不收钱。你给我们的银钱,我们都会给客人您一张小票。若是你多出了银子,回头拿着小票告我去,我们东家自然给你交代。”
“你不肯给票我也不能吃了你。”那火长嘿嘿一笑,并不相信。
夏本煜一想也是,便望向那水手,看他如何回答。
那水手不屑道:“谁敢不给你票?叫东家知道了,饭碗就砸了!”
夏本煜本来就是来探路的,货也带到的不多,想想就算真碰到了黑港,也是一个教训。何况都是江南人,自己也不是没有后台的,总有回旋余地。苏松到底毗邻,真要闹大了,想来这里的主人在乡里也会颜面无光。
“就依你,这个上面咱们都要了。”夏本煜道。这船是夏本煜租来的,而且水手不肯干卸货的苦活,所以港口有人能帮着卸货那就最好不过了。
来送价目单的水手本就能够领航,只见他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夏本煜:“这是我的牌照,请客人查验。”
夏本煜一愣:这也有牌照?哪个衙门发的?他接过木牌一看,见正面刻着“领航员资格二级”,上头是浮云纹,下面是海波纹,颇为精细。再翻到反面,只见上面刻着领航员姓名籍贯住址,还有简单的面貌描述,倒是能跟人勉强对起来。发照者却不是衙门,只刻了一方篆字章,仔细辨认之后……夏本煜还是没能认出来。
“这事谁家发的牌照?”夏本煜将木牌还给水手,好奇问道。
“是辽海行,大掌柜的姓顾,也是你们江南人。”他收起了牌照,道:“都可以了咱们当场就签了契书,到岸付钱。”说罢又转身叫小船上的人递上契书合同。
夏本煜跟其他商旅一样,对白纸黑字的东西都格外重视。打起精神,仔细研读那些契书。只觉得这文本里说得清晰透彻,常见那些模棱两可的花样句式一概全无,看得出主人家的诚意。
他确认再三,又叫了随行的账房一起看。那账房先生看罢,也说是积年老吏所写,若是真有飞刀陷阱恐怕也只能踩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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