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一阵安静,无论里面还是外面都无人讲话。
黑暗里,荣景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从小到大,是顾振理教会他做人,教会他如何做一个好太子,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是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第一个字,也是他在他犯了错误时语重心长地教导。
作为一个老师,顾振理对荣景瑄和谢明泽可谓倾尽心血。
然而,对于荣景瑄来讲,他又不仅仅只是自己的恩师。
作为永延帝的嫡长子,在六皇子出生之前他是唯一一个长成的皇子,可永延帝对他却并不上心。不,并不只是他,除了天治道人和他那一堆炼丹炉和药丸,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
先不论做帝王如何,最起码,他做父亲就不称职。
在这样的境况下,对荣景瑄最有耐心的顾振理,对荣景瑄悉心教导的谢怀信,就取代了永延帝,成为荣景瑄心里最尊敬的两位长辈。
可是现在,这位被他几乎当成父亲一样尊敬的恩师,却死在了长信宫中。
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侵袭着荣景瑄,他突然想到,本来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一次有谢明泽替他身死,陈胜之就说他是自愿退位,所以理所应当取得皇位。
可是现在,他和谢明泽还好好活着,六弟也被他带在身边。陈胜之要想登基为帝,就必须找一个理由。
作为天下学子的表率,作为帝师的顾振理就被他看中,要求立下以荣景瑄口吻说的罪己诏和让位书。
从那两个军汉简单的对话里,荣景瑄很快便想明白一切。
顾振理跟谢怀信不同,谢怀信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有了荣景瑄的临走嘱托,他必然不会轻生。顾振理却是个最最认真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应当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他都拥有,他胸襟开阔、温和友善、礼贤下士、广纳言听,是昭庆到永延两朝最有名望的大儒。同样的,为了读书人的气节,为了自己最喜欢的弟子,为了世间一切清名,他也最不怕死。
明明临走的时候荣景瑄给他留了一封长信,明明他说了那么多嘱托,可事到临头,这个倔强的老头还是一意孤行,用鲜血维护了他认定的真理。
外面突然传来宁远二十的声音,他说:“圣上,军汉们走了,可以出来了。”
荣景瑄没有动,被他拉着的谢明泽也没有动,两个人沉默许久,荣景瑄才突然低声吩咐:“小六,你带钟琦他们先出去,皇兄再坐一会儿。”
荣景珩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所以他去御书房听课也是断断续续,不如荣景瑄和谢明泽那样被顾振理教导着长大。可便是这样,乍闻老师噩耗,他也早就泪流满面。
他虽然心里难过,但也知道皇兄跟明泽哥只怕比他痛苦百倍,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得了皇兄的吩咐,也二话不说就领着钟琦他们出了密道。
外面宁远二十大抵已经明白了他跟谢明泽此刻心情,因此短暂开了密室的木门之后又轻巧合上。
密室里,又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两个人靠坐在一起,谁都没有讲话。
一直过了许久,谢明泽才突然开口:“景瑄,你记不记得,八岁的时候娘娘重病,你跑去照顾她一天一夜,是我替你写的课业。”
荣景瑄没有回答,他无声地点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明泽看不到他的动作。
“我记得,老师一眼就看出那课业是你一人手笔,把我们两个叫到跟前,一人打了五下手掌。”他顿了顿,又道,“那是第一次有人打我,真疼。”
似乎是想到幼时两人表情太有趣了,谢明泽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声音却比哭还难听。
“景瑄,那时候老师说的话,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荣景瑄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蔓延到眼角,他努力眨了眨眼睛,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哀伤。
“老师讲‘人终要死去,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如果他这一辈子能得其所愿,求仁得仁,便是圆满。皇后娘娘慈祥和蔼,心地善良,她最大的心愿,大抵就是您能平安长大,健康顺遂,再多的,可能是希望您能懂事有礼,学有所成。’”
谢明泽的声音很轻,也很低,老师给他们讲那句话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令人终生难忘。
下一句,谢明泽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也能……也能得偿所愿,他,他的人生,便也,圆满了。”
荣景瑄眼中泪水随着他这句话瞬间倾泻而出,他沉默地流着眼泪,心里的痛苦似乎也跟着宣泄而出。
黑暗中,两个人一起用泪水怀念长者,许久都没有讲话。
“阿泽……”荣景瑄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却很坚定,“明日,我们便一起去老师家,给老师守灵。”
“好,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去。”
两个人说完,又默默靠在一起很久,才终于从密室出去。
宁远二十见他们两个眼睛通红,也不说什么,转身便让钟琦过来伺候两位陛下洗漱完毕,便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等到两个人更衣后躺到架子床中,才略微平静下来。
这一夜,他们翻来覆去,谁都没有睡好。
那些旧时记忆仿佛解不开的梦魇,他们置身其中,恍然觉得老师依然健在。
第二日天还昏暗,荣景瑄便醒了。
他刚一动,谢明泽也跟着坐起身来:“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