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妆台前的姜冕接过了我递去的梨木发簪,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怎么没拿那只玉簪?”
见我没出声,他迟疑一下,还是将带着馨香的梨木簪穿入了发髻中。
我站他侧后方看着,陡然询问:“陛下今年多大?”
“十六。”他想也未想。
出言后,他便僵了。
我进一步追问:“十六岁的陛下,如何来的太子,还是个这么大的太子。”
姜冕扶着额头回转身,眼都不带眨的:“宫廷里的事情呢,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绝对存在的,这是一个存在与虚无的问题,那就要追溯到世界的本源了,道家认为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我愣愣听得脑门冒烟,满头金星转悠。
他拖长着语调,悠悠论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半晌,语调一转,“你适才问什么来着?”
我带着一脑袋走狗,焦灰空茫:“啊,我问什么了……”
他扬手默默我的脑袋,低着嗓音如蛊如惑:“你不是问晚饭吃什么吗?”
“啊,对呀,晚饭吃什么?”
刺史薛奉君适时登门,小心而恭敬地在门外道:“巡按大人,晚宴已备好,还请移步。”
姜冕应了一声,起身拉着被道德经荼毒后的我出门。我三魂七魄不在原位,追溯去了世界的本源,稀里糊涂就被拉去了后院池塘边。
直到人声喧哗欢声笑语才将我的魂魄唤回,我灵台一清,才发现被姜冕带着到了池畔空地上的露天夜宴中。张望之下,见坐席三三两两,依级别而分,州府大小官员倾巢而出,为巡按作陪,另有府中地位较高的女眷在下首布席。侍女们穿梭夜宴,捧佳肴执酒壶,往来不绝。
池畔花枝结着丝绦,池上亭台挂着彩灯,几名伶人歌姬乐师雅坐其中,幽幽奏起几声丝竹,伴着夜风远送宴席之上。
众人见姜冕一到,纷纷起身恭迎,一阵虚礼自是不免。
他们迎的是姜冕,我跟在身边着实也顺带受了不少虚礼,让人很是惶恐。我不由想起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便想往旁闪一闪,寻个不起眼的席位。姜冕却伸手将我扯住,不让闪。
众目睽睽之下他便牵着我的手,一面同官员们回礼寒暄,一面步入到中央主位。
州府官员们的视线主要都集中在姜冕身上,偶尔掠过我,那目光十分的不敬,甚至是鄙夷。我无辜心想,我又没做什么,他们鄙夷我作甚?难道就因为我学狐狸借了老虎的威风?
一面被姜冕扯入主位,一面不解地挠头,忽然就见同姜冕席位最近的一张位子上坐着另一个我。我一个激灵,定睛一瞧,原来是阿宝,梳着男孩子发髻的异于往日的阿宝。
娇媚的阿宝顶着一个男孩子发髻,这是怎样的一种品位?果然少女心不可以常人度之。
男孩子版的阿宝惯例无视我,将目光落向姜冕。姜冕想必不瞎,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男妆,扫了一眼便过去了。
姜冕在他的单独席位上落定后,我傻傻地站旁边,连个席位都没有,不知道他拉我来这里的用意是吃饭还是看别人吃饭。他皱着眉看向侍奉在侧的薛刺史:“在我旁边再加个座位。”
薛刺史忙称疏忽愚钝,把管家叫来骂了一顿,吩咐立即在巡按大人身边添加席位。
管家诚惶诚恐又把大侍女叫来骂了一顿……
最后新席位就摆在姜冕身侧,的的确确的身侧,只隔了一只拳头的距离。刺史府官员们已然在窃窃私语,显然他们对姜冕此举难以认同,但他们不敢鄙夷姜冕,于是尽情地将我鄙夷着。
我预感此席不是个好席,正纠结的时候,新席位上送来了一碟一碟的精品菜肴。
姜冕将我的纠结尽收眼底,却只提了一只筷子,凌空点着一道道佳肴,报菜名:“鱼脯丸子、饹炸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红肘子、白肘子、熏肘子、三鲜鱼翅、酱汁鲫鱼、活钻鲤鱼、糟熘鱼片、熘蟹肉、烩南荠。还有你要的卤煮、水晶肘子、酱爆猪头肉、烤腰子。”
他话音未落,我已然光速般嗖地窜入席位坐定。
鉴于此时此刻端庄众目睽睽的场所,我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了一下,扭头问姜冕:“什么时候可以吃?以及什么动静的吃?”
姜冕微微一笑:“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吃,什么动静都成。但最好慢着点,千万别噎……”
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埋头虎吃了,还没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已然噎住了。
他笑容僵住,往席案上抄起一碗汤便给我灌了。
就着他的手把汤咕咚咕咚灌完,再埋头继续呼哧呼哧。他夹自己的菜吃两三口,便要给我灌一回汤止噎。这顿席吃得他兵荒马乱,鸡骨头都忘了吐,最后他自己被鸡骨头噎住了……
酒席主位上忙得一团乱,作陪的官员们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用自己碗里剩余的一口汤解救了姜冕的鸡骨头,他以弥留之际的姿势抓住我的手:“你……给我……慢点……”
薛刺史眼见上官性命堪忧,整个人都不好了。巡按若是噎死在自己府上,这个真相太可怕了……
于是他鼓足勇气决定清理毒瘤,从席位上站起身,手捧酒杯,朗声对上座道:“姜大人,下官斗胆敬大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