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摇摇头,开口道:“他们心里已嫌了我,便是没有我们老爷被弹劾的事儿,我进了门也没意思,少不得受一辈子折挫,那才是终身无望。何况我们老爷不过受人诬告,罪名儿未定,他们就这样了,可见其薄。我明白他们这样的想法本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嫂子也不愿意给侄儿娶将有抄家之祸的千金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至理,我也不来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但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就没像他们这样呢?远的不说,只谈眼前,史家二妹妹湘霓她尚未出阁史家就败了,都以为湘霓妹妹和娘儿们一样锁在后院下人房里等着官卖了,谁知男家以两家已定婚书为由说她已是己方之妇,特特接了她离开暂住别院之中等待史家事了后再说进门等事,今已被云姐姐接到身边照料。”
别的不说,在这些事情上湘云却是相当有情有义,怪道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史家被抄以后,就是贾家都避而远之,湘云和葛煦夫妻两个忙里忙外地打点,人情银钱耗费无数。前儿两位史侯爷相继被判流放三千里到北疆苦寒之地,下剩妻女子媳人等和下人一样入官为奴当街官卖,都被湘云花重金买了去,现今安置在陪嫁庄子里,只史湘霓夫家仍旧愿意娶进门,也不在意她没有嫁妆,遂遵从母命,独自留在葛家,等待出阁。
凤姐叹道:“像史二妹妹女婿家的有几个?世人终究是趋利避害者多。妹妹都说张家这样的心思全在情理之中,我也用不着别的话来鄙弃他们家,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就这样嫌弃妹妹,将来更难说了。”科道官儿弹劾贾赦,那些罪名令她触目惊心,王夫人做的那些事竟然统统都算在贾赦头上了,论起罪来,着实不轻。
郑官媒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凤姐和惜春心性竟如此要强,此时家中遇到这样的大事,摇摇欲坠,若是别人只怕恨不得保住婚事,才好让姑娘脱身,她们姑嫂二人竟要退亲!她想了又想,问道:“二奶奶,四姑娘,两位的意思是退亲?”
凤姐挑起两道高高的柳叶吊梢眉,干脆利落地道:“没错。不趁着此时退亲,难道等以后我们家出事他们登门退亲?为了退亲放出流言蜚语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惜春在一旁点头,道:“我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想这门亲事继续。”
郑官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时常出入贾家,知道惜春的一些癖性,心里也觉得不管张家退不退亲惜春都落不着好,要是将来遭张家设法退亲,惜春的处境和名声更加不好,遂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我就去他们家商量退亲。我说太太奶奶和姑娘自知家里风雨飘摇,不知前景,怕带累了他们,所以提出解除鸳盟,请他们再替哥儿另觅良缘。”
凤姐抚掌道:“为免夜长梦多,那就劳烦郑媒婆费心了。趁着这会子就去罢,索性叫张太太放心,免得以为我们家败落了,就死皮白赖地上赶着结这门亲事。”一面说,一面命小红去取两家的订婚书和提亲、小定时的礼物。
惜春亲自清点给郑官媒看,道:“我一个女孩儿家的针线没有留在他们手里的道理,等他们写了退婚书,千万将小定时我们家给的回礼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小定时贾家的回礼就是她做的针线,衣裳荷包等物,皆是亲手所做。
郑官媒满口答应,不觉问了一句,乃道:“这么大的事儿,关乎姑娘终身,奶奶和姑娘就不跟老太太太太们说一声?”
凤姐摆摆手,道:“这件事我们老爷太太早交给我了,是好是歹都是我说了算,况且你也知道我们府上出事了,不知道哪个万恶的野杂种偏来弹劾我们老爷,我竟不知那些罪名儿都是哪里来的。府里正为弹劾案心神不定,四妹妹的婚事就不用去打扰他们了。”
郑官媒会意,安慰凤姐说府上权大势大,必定能化险为夷,方带着礼物和订婚书等物往张家来,如此这般一番言语,张太太却又不愿意写退亲书,怕外人知道了说自己家不好。
郑官媒陪笑道:“琏二奶奶和四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太太千万别辜负了她们的好意。她们自然知道府上厚道清正,哪怕将来获罪了,府上也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但就是明白府上的为人,才不想带累了府上,不想耽误了二公子。”
张太太心里其实是求之不得,嘴里却道:“哪能如此?他们处处为我们着想,我们才不能做这退亲悔婚之事,惹人笑话。”
郑官媒瞧出几分,忙道:“原是贾家的意思,如何能说是府上退亲悔婚?”
张太太假装不同意,接连推了两三次,才作经不住郑官媒游说的模样答应了,并命人研墨,找书房里的先生写了一份退亲书,连同惜春做的针线一起交给郑官媒。
张家送到贾家的礼物交割明白,郑官媒将针线和退亲书都仔细看过,没有一丝疏漏,方告辞回到荣国府,惜春连接都不接,当面命入画拢了火盆,凡是从张家拿回来的针线等物都扔进火盆里烧了,冷冷地道:“脏了的东西,不如化作飞灰。”
凤姐莞尔一笑,命小红封了五十两银子给郑官媒,道:“出去后怎么说,大约不用我交代了,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们姑娘的名声体面,就是林妹妹心里也记着你的好。”
郑官媒笑道:“奶奶放心,京城里再没有奶奶姑娘这样深明大义的了,谁敢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