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学得很有些枯燥,今日却感激爹爹的教诲,让我听得懂冯才人的心事。
冯才人用在曲子中的花巧技法并不多,不似宫中大宴之上,宫中的那些乐师所奏的曲子,各种令人惊羡的技法层出。但宫中的乐师所奏的曲子,虽然各种技法用得纯熟,但却充满了匠气,不似冯才人的琴声,没有花巧,但能听到其中的心思。
而心思最巧的地方,便是这两首曲子之间,衔接得十分自然巧妙,几乎没有斧凿拼接的痕迹。
一面是刻骨铭心的初见,朔回从之,道阻且长却也无法阻挡的热情,一面却是父兄的阻拦,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可畏的人言。
心中不由得一动,难道,冯才人所弹的曲子,说的就是她自己吗?
琴音渐渐转而清亮,已经变成了徵调。
徵调五行属火,四季应夏。正是万物成美,繁复茂盛的季节。
徵调中混合着角调,从冯才人开始抚琴至此,这是最繁复华丽的调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洋溢的喜气,连我也受了感染,仰首看着细细软软的灰尘在道道阳光中飞舞,身上也带上了温暖。
这是冯才人出嫁的时候吗?应选进宫,嫁与帝王家,在十七岁的年纪,浓墨重彩地记录下这一年华。
相互馈赠,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而是永结为好的信物。
进宫的那一天,她看到了皇上,锦衣绣服,仪表堂堂。
冯才人应该是,很喜欢皇上的吧,否则这调子,怎会这般愉悦呢?
然而这样轻松的心绪之下,却一直隐伏着不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本已舒展的身心骤然紧缩,而眼前那一道道明媚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目!
我极力要掩起心中的念头,生怕这个念头曝露在这样刺目的光芒之下。
是的,我的这个想法,是见不得光的。因为这宫中,甚至这天下,都容它不下。
可是这道道光线,锋利得如同利剑,硬生生地将我的隐藏剖开,血淋淋地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我极想回头看一眼冯才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扭不过头去。
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用的是怎样的勇气,才能将眼下的一切全部忘去,全心全意地将身心都放在那些回忆中,才能奏出这样喜气洋溢的乐曲。
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一颗心是不是如同我心中的真相一般,就算被藏在最深处,却也已经是鲜血淋漓。
但我知道,此刻的乐曲,不是终了。
丰瞻华美,热烈激昂,繁花似锦,绿叶扬扬,终究,都会过去。
徵调已经转为商调,商调五行属金,四季应秋。金风一起,纵使天高云淡,意境开阔高远,也都终究带着秋雁南飞,秋叶渐黄的凄凉。
这注定是,一场冷落清秋节的堪伤离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除非见到他,否则我的心如何能安。年轻的征人去了远方,徒留我独倚栏杆,人影成单泪成双。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若非见到他,我如何才能心生欢喜。马蹄溅尘满征衣,不知你腰间所系,是否还是当日我给你打的同心结。
一句《草虫》,一句《有狐》,征人已去,独守空闺的心情,犹如征人当年的“寤寐思服”。
商调转为羽调,曲子中带着肃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铮铮的乐曲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一语一顿,都犹如誓言。
冯才人的琴声为何这般铮琮有力,好似,要把这个温和淡雅的人所有的抑郁难平,全部抒发在这七弦之上一样。
心中的疑惑,随着冯才人的琴声每一次高亢,都更深了一层。
终于,清清泠泠的几声琴声一拍一拍挑动着我的心弦,最后高亢到了几乎尖锐的调子,说完了这最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