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之地,自古就是有德者居之,并非独属于汉人。昔日五胡入中原,建国称帝,也曾开创伟业,若非杨坚篡国,这天下早就归于鲜卑了。后来唐室既衰,五季迭起,这五季中的后唐、后汉、后晋便是沙陀之族所立。艺祖(指赵匡胤)当年便是沙陀后汉之臣,只是为臣不知尽忠,先随郭威谋逆,后又陈桥兵变自为天子,两叛国家,自古得国不正者,当以赵宋为第一。
而我大蒙古却是天骄所创,立国不过数十载就破灭万国,国势昌隆,远迈汉唐,此非有大德之君而不能。因而蒙古得以有中原,为吾汉人之主,此乃天意,也是我等汉人之幸事。只可惜南人无福,仍为赵家裹挟,妄图抗拒天威,两分中国,此乃螳臂挡车,不识时务也……”
往日恩师郝经的教导,一下子就从张弘范心底最深处喷涌出来了。他从小到大,就是听着这样的道理长大的。早就闭着眼睛都能背诵了!但是今天,当他看到往昔的恩师紫袍幞头,在一群宋国官员簇拥下走进霹雳水军大营辕门的时候,张口喊出的确是和恩师教诲截然相反的口号。
因为昔日的恩师,已经是他张弘范的仇人……必须是!
“杀鞑子,上天庭!”
“杀鞑子,上天庭……”
张弘范是北人,又是复兴社员,大义教官,霹雳水军随营军校教习,是一干归正人中的佼佼者。今日奉了陈德兴的将令,带头喊出了口号。
跟着喊起来的是一万几千北地儿郎,都是霹雳水军中的战士,也曾经都是蒙古汉军的战士。现在却是满腔怒火,发出了最大声的呐喊。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
张弘范瞪着血红的眼珠,满腔仇恨的看着昔日恩师目瞪口呆的样子,又是一声呐喊——他现在这副狰狞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半疯子。别说是郝经就是他亲爹张柔不仔细辨认也认不得了。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
一万多北地儿郎跟着大喊。他们全都穿着宋军的红袄。头戴范阳笠,列阵在操场上。队形不用说,自是严整到了极点。虽然没有拿武器,但是一万多人同时挥动拳头的场面,还有两万多道锐利的好像能把人杀死的目光,也足够让人心惊了。
郝经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呐喊还有眼前一万多将士列阵相迎的场面给怔住了,只是站在大营辕门之下动也不动。
他抬起手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他虽然是一个挺有胆气的书生。而且也见过千军万马的场面。但是却从来没有尝试过站在一万几千视自己为仇寇,恨不得把自己撕碎的战士面前!
敌意、杀气,已经浓得都快能触摸到了。郝经仿佛突然间就被从来没有的恐惧所包裹了,并不是怕死……身为北地犬儒,忽必烈汗的忠狗,郝经早就将辅助蒙古一统四海当成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实现的至高理想,当成了自己名垂青史,万古流芳的唯一途径。
不得不说,郝经郝伯常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有决心的四有汉奸。而唯一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大概只有汉奸事业的破产了。
“杀鞑子。上天庭!驱除鞑虏,恢复中原……”
怒涛般的口号声还在继续,郝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如何听不出这些呐喊俱是北地口音!
这些人,难道都是北人?这霹雳水军……竟然是以北人为主的?他们怎就能忘了大蒙古的厚恩,去给南朝当走狗了呢?这也太没有骨气了!要北地的武人都是这等没有骨气,大蒙古什么时候才能踏平江南,一统四海啊!
喊声突然就停止了,现场鸦雀无声,只有长江的浪潮起伏拍打江岸的声音隐约传来。郝经抬起头四下一看,发现顶盔贯甲的陈德兴已经放下了高举的手臂,从一座木结构的高台下来。大步的朝自己这边走来。高大的身躯,配上擦拭的闪闪反光的盔甲。就好像一尊从天而降的战神。
“下官见过李安抚,留侍郎。”陈德兴拱手行礼。然后冲好像在发呆的郝经一笑,直呼其名道:“郝经,可敢和你的北地老乡说说话?”
郝经也反应过来,瞬间就恢复了翩翩君子的气度:“如何不敢?”说罢就大步向前走去,只是这眉心不知不觉已经拧成了一团。
留梦炎闻言忙给李庭芝使眼色,李庭芝明白他的意思,忙跟随上去,护在郝经左右——郝经再怎么都是忽必烈汗的使者,要是在扬州让人杀了,他这个安抚使兼知州的麻烦就大了!
……
“呸!狗汉奸!”
一口痰液吐了出来,不偏不倚正中郝经的脸面!
吐痰的是个穿着宋军战袄的北人,名叫刘德,三十来岁,满头满脸都是恨意,不用说是在北地吃够苦头的一钱汉。他是河间府人士,原是五路万户史天泽部下的弓手,在南沱场一役中被俘的。
“狗汉奸!放着好端端人不做,偏偏给鞑子做狗,还敢称什么忠义……也不想想鞑子杀了俺们多少同胞,把俺们害成什么了?俺刘德恨不能剥你的皮,吃你的肉!”
郝经脸色森寒,却不和眼前这人多话——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儒,怎么能和个匹夫斗嘴?他向前又走了几步,突却然见到一个有些脸熟的矮胡子,好像在史天泽家里面见过。
“这位小哥是永清史家的什么人?”
“不,不……俺现在不姓史了,俺不是史天泽那老汉奸的儿子了!”
矮胡子一开口,就让郝经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