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镜站起身来,一阵冷风从店外扑进,顿时酒醒了许多,因蹒跚着步子跟那丫头进了雅座。打量那家主时,只见邬思道有四十五六岁年纪,穿一件天青哆呢珍珠毛长袍,外头套一件小山羊风毛坎肩,盘膝稳坐在中间,略嫌清癯的脸上泛着红光,两道弯月眉压在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上,显得十分深沉,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正在沉吟。旁边两个女的,也都体格风骚容貌娇好,满头珠玉,遍身罗绮,晃一晃,翠摇玉响。田文镜因举手一揖,笑道:“邬先生,有扰了!”
“请坐。”邬思道声音不高,听去却十分清晰。他也在打量田文镜,两道直横而出的扫帚眉,三角眼中精光闪烁,略为鼓出的上唇留着八字髭须,下唇却微微翘起,嘴角微微上倾,显着要强、刻薄又多才多智——相书所谓“鹰鸷容”这是百试不爽的证据。良久,邬思道淡然一笑,指着两个女的道:“没有外人,这两个都是在下山荆——凤姑、兰草。这位先生是雅人,为他上寿!请问先生尊姓、台甫?”
田文镜将辫子向椅后一撩,稳稳地坐了下来,接过两个夫人的酒,一手一杯“”地饮了,抹了一把嘴,笑道:“不才田文镜。先生好艳福啊!两位妻子,岂不是一乾二坤?以先生富豪,总该有十几个小妾了?”
“我不娶妾。”邬思道叹息一声道,“娥皇女英,也没听说谁妻谁妾,何必分那个上下名分?哦……田文镜……好像是去西路年大将军处传旨的信使罢?”
田文镜不禁一阵不快,自己和此地巡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通天下皆知,怎么这人竟似毫无所闻?而且邬思道的口气也使他甚不舒服,因笑道:“适才在外间静听大雅之音,想必是先生手笔?不知在哪里恭禧呀?”
“我乃此地巡抚衙门幕客。”
“我乃户部郎官!”田文镜翻翻眼皮傲然说道。
见田文镜动了意气,邬思道一怔,“喷”地一笑,说道:“你忘了说——还是钦差天使!”
“本来就是!”
“唔……”邬思道揶揄地一笑,“怪不得今晚外间白光紫雾流闪不定,这间雅室辉煌明亮,失敬得很,原来是天使到了。”满屋的人都被他逗得格格儿笑。
听他如此轻慢无礼,田文镜顿时气得浑身乱颤,扶着椅背站起身来,恶狠狠盯着邬思道,咬着牙狞笑道:“我再不济,也是士大夫,似乎比寄人篱下乞食幕客要略强些儿。足下不闻‘地角天涯峰回路转’?也许冰山倒了,你带着你的‘娥皇女英’学齐人乞食于墓道中呢!”
“田大人安坐,”邬思道用扇柄遥遥点了点椅子,改容笑道,“美我疾,恶我药石,连这几句调侃的话都受不了么?倒是你说的‘冰山’二字,切中邬某下怀。仆少怀不羁之才,游于江淮,学于终南,以屠龙之术寄食于公衙廨宇数十年,带着这身残疾,早已断了出将入相的想头。愿意伏处你大人门下,名臣,你可肯接纳?”田文镜愕然注目邬思道,见邬思道一脸庄重肃穆之容,不像是讥讽挖苦,这一身雍容华贵气度,确实又有别于一般清客幕宾寒俭阿谀的奴相,不禁缓缓坐下,说道:“我如今处境你可知道?你在诺敏中丞那里,不比跟着我这个小小部院堂官强得多?”邬思道笑道:“你如今处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山西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是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我不趁此离了这座冰山,来栖你这棵梧桐树,一定要等这里树倒猢狲散时才就食于你么?”
田文镜听他这番话,怔了半日,深叹一声道:“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感你这份情。只我眼前就过不去这座‘火焰山’,谈得上什么‘梧桐树’!诺敏——”他低下了头,“是一堵硬墙,恐怕碰破头也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