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邬先生大名了。”尹继善贵介子弟出身,气度雍容温文尔雅,大热天仍穿着酱色湖绸袍,外套青缎巴图鲁背心,衣冠鞋帽修洁齐整一丝不苟,和对面坐着衣帽不整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尹继善坐了,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首席的邬思道,徐徐说道:“听说先生已经离了田文镜幕府。其实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昨儿都有急递驿报,想请先生去帮忙。怎么样,南京这地方不坏吧,离无锡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卫早已知道了雍正在开封御船上说的话,也接到田文镜的书信,请“邬先生归豫,当面谢罪”。他已将情况细细具了密折,奏请雍正恩准邬思道在自己府里做事,因密折没有批下来,不好多说。因笑道:“邬先生是个旷达人,我想留还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说这事,且吃酒高乐儿——来,请!”邬思道随着举了门杯,笑道:“我原想作个逍遥散人,看来未必由得自己哟!”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心里却是清亮:想归乡赋闲,还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势,怕是难。心里想着,问李卫道:“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
李卫搔着头笑道:“光是不读书也还罢了,头里李绂还说,我演堂会,叫戏子们来唱《马陵道》——皇上倒没问读书不读书,贴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话,为什么不尊旨意,擅自演戏;叫外人说出来,扫朕的脸面——娘希匹,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告状,吃饱了撑的!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的那个田大东翁也有个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驿道,不许河南粮食外运。所有外省粮食过境要抽税,这个本子是四爷抄给我的。我已经把粮道叫过来说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谁日子不好过!”尹继善摇着扇子不紧不慢说道:“制台,你错了,想那河南,苦穷干巴的个地方儿,有什么粮食外运?田文镜不懂经济之道,一见水旱就慌了手脚,生怕一斤麦面流运外省。其实,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极少用面,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过来的面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却步,其实是饿着他自己。你也封境,不但于我省毫无益处,在皇上跟前还落了个器量小的名声儿,值不值呢?”李卫愣了一下,笑道:“亏了你说,真的蚀本买卖!一会儿散了你就传我的令,咱们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税。倒是邬先生,你说说看,我看戏这件事,该怎么回奏?这事都怨继善,还有我那口子,听说北京禄庆堂班子来,就心里痒痒想看。虽说小事,皇上既问下来,总得有个回话不是?”
“当然要回,”邬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过既是看戏,总不会只点一出的吧?”李卫呷了一口酒,嚼着一片海蜇,回忆道:“有《苏秦挂印》、《将相和》、《张禄相秦》……还有一出杂戏《六月雪》——是的吧,继善?窦娥发愿那一场,你泪如雨下……”尹继善叹道:“还有一出叫《卖子恨》——其实戏都是正经好戏,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谢过,断不至于有什么处分的。唉,皇上什么都好,皇上自己不爱看戏,也不叫下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说。邬思道却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实是追究李卫“违旨”、“扫了面子”,尹继善的回奏,并不是上策。想着,问道:“卫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这事,皇上是细心人,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怠慢。处分,只要谢罪是绝不会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里放着,再遇别的事,单指一个‘谢罪’就当不起了。”
这句话正触了范时捷的心事,因抬头问道:“邬先生,依着你,该怎么回奏?”邬思道目中波光流动,一笑说道,“你就实奏,是请尹公点的戏,”因见尹继善脸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经几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李卫不识字皇上深知,因不识字又想知史,所以请尹公点些于读书知史有益的戏看看,也不负皇上教诲圣意,竟疏忽了还有不许看戏的旨意——既蒙皇上训诫,已经知错,往后不再看戏就是了——这么着回奏可成?”他话未说完,三人已是笑逐颜开,鼓掌称“妙”,范时捷点头笑道:“邬先生这话真有回天之力?”
“至于还有杂戏,也要有所解释。”邬思道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