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戴铎悚然而悟,他想起高福儿说的康熙四十三年与胤禛死里逃生的事,只没有胤禛说的这样细。高福儿已听得眼睛发直,好像又回到当年那可怕的生死劫难中,许久,才叹道:“主子怎么又说起这故事儿?怪鋈说模后头的就别讲了吧。”坎儿瞪着眼道:“正说到节骨上,你怎么不叫讲?我爱听!”狗儿也道:“岳王爷不也坐水缸逃过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翠儿仿佛还浸沉在故事里,忽灵灵闪着眼问:“爷,那太子爷逃出去没有?”
“他不是太子。”胤禛苦笑了一下,“要是太子,那些混账官不敢私自逃命……他们在水里漂了两天两夜。倒没饿着,河里漂着能吃的东西不少,南瓜、柿子、茄子什么的都有,偶尔也漂下个馒头窝头。只是皇子坐在缸里,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吃点东西就吐;那仆人呢?扒着缸沿,累得筋疲力尽,几次打盹儿松了手,都是皇子用手拉了回来。
“两天后,缸漂到了岸边,两人一上来,念了一声佛,顿时天旋地转,都晕倒在沙滩上。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皇子睁开眼,只见床前一张破桌子,上头点着盏油灯一悠一忽闪着。一个老汉闷头坐在凳子上抽烟,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捧着碗姜汤,呆呆地看着自己。皇子动了一下嘴唇,刚想说什么,那女孩子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他醒了……’接着就见那仆人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只是磕头:‘多谢您老人家救我们!必定补报您的恩……我们爷——’他看了皇子一眼,没敢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皇子欠身坐起,说:‘我叫王孙龙,请教老人家贵姓?你们这么厚道,天必定保佑你们!’
“‘我们算什么“贵姓”,姓黑,乐户家籍。’老汉满脸皱纹,叹息一声说,‘祖上造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你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福,去借米还没回来,这是我的大女儿小禄……’说罢又叹息一声,不言声起身去了。小禄忙着把窝头拿来,说:‘四面是水,没盐没菜的,米也未必就借得来,将就着吃吧——爹也是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吓得那样儿!’皇子精神好了点,灯下看小禄,容貌虽不是绝色,却透着恬静俏丽,说话也爽气,不禁问道:‘这有什么怕的?’
“小禄端一碗野菜汤,招呼皇子主仆吃着,一边说:‘不瞒你说,我们家祖上在前明永乐爷靖难起兵坏的事,改姓黑,成了贱民,朝廷有旨,代代只许族里卖唱,当吹鼓手,戏子,扎纸人纸马,当挽歌郎、媒婆、稳婆……帮人家婚丧娶嫁……已经三百多年了。这三百年里头,一代一代的,出了九十四个节妇,还有两个烈女——一个替父亲吃官司流配死到黑龙江,一个没过门死了男人,她也寻了自尽。五年前一个什么太尊爷听说这件事,又查了族谱,说难得这样的贱籍,没有卖身的还出节妇!可惜不够一百个,说满了这个数他就要拜本上奏,为全族脱籍,之乎者也了一大堆。总之是族里订了死规矩:节烈女子不满百,谁家要在这上头出了事……’她忽然脸一红,啐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皇子笑着说:‘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听了,拿了个窝头就出了外间。
“一时她又进来,却端着一瓢米,还拿着鸡蛋大一块盐,不言声在案板上研碎了,捏了一点放在皇子碗里,把米放在灶上,怯生生看了皇子一眼,掰了半个窝头,蹲到灶下一边小口吃着添柴烧锅。皇子笑着说:‘你怎么不喜欢?别恼,是我的不是。’她没答话,只疑惑地看了皇子一眼,忽然抿嘴儿一笑,又低头烧柴。皇子正奇怪,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个洗干净的萝卜,利落地切着,一边笑说:‘你们福气!我打量借不来米呢——你们不知我这妹子,不会说话,人缘儿好着呢!’”
众人这才明白,前后进来的不是一个人。坎儿笑道:“哈!这是一对双生姊妹!”戴铎从没见过胤禛有兴致给下人讲这么多话,这些话传出去叫别的阿哥知道,没半点好处,因见肉煮熟了,一边用筷子捞出来,先切一块捧给胤禛正要岔开话题,坎儿淋淋漓漓啃着肉,又撕着喂芦芦,眯着眼笑道:“四爷,您不用讲了,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