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爱情就全被政治毁灭了。她不能够选择她的爱情,她甚至不能选择人生。婉儿坐在镜前。在镜前打量着她自己。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脸颊上忤旨的墨迹,她抚摸着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并没有使她变得很丑陋。镜中的那个女人还是她。婉儿。只是如今连她的墨迹上都市满了皱纹。她真的老了。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全都苍白了的头发。她何苦还要在这艰辛的人世苦苦地挣扎呢?

在杀戮声中。

这是最后一次,婉儿为自己梳头。她拒绝了那些想要帮助她的宫女,她说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她要自己为自己送行。她精心地为自己梳着头。她为自己梳起子一个朴素而典雅的发髻。她在镜中知道那发臀使她看上去是那么完美。她也不记得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精心地梳头了。她对自己从来就不精心。她这样梳着便想起那曾经为女皇精心梳头的许多的清晨和夜晚。她记得女皇被送进棺椁之前的那发臀就是她为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丽的姿态成为永恒。她想她为什么会如此热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杀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亲送进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儿想是的,她应该恨她,她必须恨她,她甚至也曾想过要杀了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没有这样做。她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所迷恋所吸引。她从此臣服于她,并疯狂地崇拜她。她一生爱她甚于仇恨她。她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觉得能与女皇在一起是她毕生的幸福。所以当女皇离去的时候,她觉得她也就已经离去了。她不能想象没有了女皇的朝廷和后宫将会是怎样的枯燥和乏味。她便是在这枯燥和乏味中熬过了最后的五年。五年中,她没能一天停止过对那个远去的伟大女人的怀念。婉儿想,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如她般对这个伟大的女皇怀有这么深切的爱同时又怀有那么深刻的恨。她就是这样爱着恨着,爱和恨都到了一种极致,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关系。

然而现在梳着这满头白发的女人已经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儿想,她从小面对生存胆战心惊,然而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她不能寿终正寝,她甚至都不能有正常的死亡,她命该死于非命。她不知道是她的死期到了,还是因为她多行不义?但是婉儿知道,她已经不是个好女人,她其实已经很坏,在权力的争斗中,她的智慧已经变成了阴谋。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选择的。她要活着,就必须要取悦于那些当权者,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去讨他们的欢心。而她讨他们欢心的方式没有别的,那就是为他们出谋划策,或者是为他们无偿提供险恶的但却马到成功的阴谋诡计。当然有时候她也会把她女人的身体加入进去。她甚至一直为此而很欣慰,她总是想,她幸好还有她的身体可以利用。果然她成功地利用了她的身体。她才得以在永不间断的急风暴雨中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从章怀太子到中宗李显。又从武三思到崔浞。她把她的身体给予了他们。她从他们那里获得利益获得权力获得生存的保证;而在他们遭遇危难的时候,她又不惜牺牲了自己去救他们。她为什么要救他们?仅仅是为了她的床笫之欢吗?她为什么要把武三思送给韦皇后,又把崔涅送到太平公主的床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她自己?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许的男人们。无论是章怀太子李贤,还是中宗李显,还是权倾一时的武三思,最终都是死于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后所爱的那个男人崔湜是不是能逃过临淄王政变的这一劫。她不希望她与之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面。她希望在她死后,这世间还有个爱她的男人能怀念她。

宫廷中已遍布着马蹄声和喊杀声。到处是腥风血雨,到处是搏击和挣扎。已经是那种真正的四面楚歌。婉儿深知她的生命到了此处,便是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的来临。

铜镜中的婉儿依然是美好的优雅的。她很欣赏她自己的那种镇定自若的风度和视死如归的心态。尽管她的头发苍白,脸上有墨迹和皱纹,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丽的。这一点她知道。她需要这美丽。她希望美丽是能和死亡连接在一起的,对死亡来说,美丽无疑很重要。

在杀戮声中。

婉儿开始更衣。她在选择她的衣裙的时候,听到那遥远的马蹄声正在风驰电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他们已经冲进了玄武门,他们正一路杀风地扑向她。这一次他们就不仅仅是要索要她了。他们要抓住她,要将她斩于他们李唐的义旗下,然而,婉儿依然在耐心地选择着她的衣裙。这一次她要精心,她不再像几十年来那样的随随便便。就如同生是伟大的是庄严的,死亦是伟大而郑重的。婉儿在对自己告别的时候,她当然要面对一个无比美丽雍容的她自己。这一次婉儿为自己选择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种棕红的温暖的色调,那宽阔而浩大的裙摆。很美的那一种。在很美的衣裙的环绕下,婉儿上路。她翻掉了铜镜。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间的镜子,然后她问身边的宫女,她问她们,这样上路,行吗?

年轻的宫女们不知道婉儿为什么要如此打扮自己。她们说她们还从未看到昭容娘娘这么漂亮过,真是恍若圣母。而年老一点更熟悉婉儿的那些宫女则是扭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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