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夜已深,风正寒。
太医院御医倾巢出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伏在龙榻边上,领头的两个院首面如土色,抖得象刚从冰水中捞出的鹌鹑。
龙床上躺着的是大明当今泰昌帝,闪闪发光的黄龙绫被遮不住瘦骨嶙峋,床角四周到外溅着刚才喷出无数血点。偌大乾清宫透着死气沉沉,可以预见这位当今圣上怕是撑不过这个晚上了。
死一样的静寂中,枯瘦的一只手轻微的动了一动……太监王安惊喜的凑上前去,低声唤道:“陛下,陛下,您可醒来了。”
泰昌帝缓缓的睁开眼来,失去神采的眼睛茫然的四下看了一下,最后聚焦在王安的脸上,悄悄叹了气:“让他们都下去罢,不要难为他们。”
等御医与宫人都走后,泰昌帝费力喘了几口气:“大伴,朕是不是快要不成了?”
王安眼泪流了一脸,整个人瘫了下来:“陛下,可不敢出这不吉之言哪。您春秋正盛,咱们大明朝少不了您呢。”
“天命有时,人命有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必再瞒朕了。”泰昌帝轻微抬手,示手王安扶他坐起:“这些天做梦老是见到她……还和当年一样,那么年轻漂亮,那样神采飞扬。”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拥有四海的九五至尊,再次变成当年那个彷徨无措的少年。
在最后生死关头,泰昌帝忽然想:做皇帝有什么好?早知如此,不如陪着她风雨前行,就算是死,也强似现在自已孤零零一个。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泰昌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枯瘦的脸上腾起一片红晕,生命仿佛沙漏里的细沙无可阻挡的缓缓消失。此刻此时他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一下,都是在燃烧他仅余不多的生命。
王安在宫伺候久有年月,经验丰富,泰昌帝这些征徽一点没落的全落入他的眼,与太医所说的回光反照两相印证,知道这位皇爷已危在旦夕,一时间伤心欲绝。
阖上眼养了会神的泰昌帝慢慢睁开眼睛,似乎嫌床边的蜡烛太过耀眼,嫌弃的勉力抬手遮了遮。瘦骨伶仃的手腕,便突兀的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
王安连忙擦了眼泪,轻轻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触手就象握了块浸在冰雪中的铁,一惊抬头看到泰昌帝那双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阵悲从中来。
“大伴不用难过,人生百年总有一死,不过早晚而已。”自知死期将至的泰昌帝叹了口气,笑得明朗清透,“朕这一生别无所求,唯一的遗憾就是……”
“陛下……”
似乎知道皇上要说什么,王安不等他说出口就忍不住出声打断,不安如同潮水飞快卷来,只片刻功夫足以让他感到窒息,沉默了良久,方开口道:“陛下,一切只看天意罢。”
“天意,天意,你说的不错!”泰昌帝死死的盯着他,一直到王安一头大汗的瘫倒在地方才收回,良久之后笑容变苦,以目视地上大柜:“去,打开第三个门,把里头暗格内,有一个盒子给朕拿过来。”
等王安手脚麻利的取来,泰昌帝似要亲手打开,却发现手上的力气已经做不到,苦笑道:“打开罢。”
王安依言而行,打开的盒子中有三卷黄绫。
遗诏?身为掌印太监的王安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不离须臾,全然没有发现皇上是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三样东西。
“你说的天意太过消极,朕倒宁愿相信事在人为。”抚过那三卷黄绫,此刻泰昌帝脸上全是无限的感概。
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散了,可是手在三封黄绫上摸来摸去,似在盘算什么,又象在做什么很难的决定……
良久之后终于叹息一声:“去传皇长子前来见朕罢。”
这分明就是要交待后事的意思,王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耽搁不得,连忙爬起来转身就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泰昌帝声音远远传来:“传内阁叶向高一并六部尚书及百官宫外候旨。”
王安走后,泰昌帝怔怔看着殿顶,四下里的黑暗打着旋似要将他淹没。床前的满堂红砰然爆出一朵灯花,哧哧啦啦响了一声,随即消失无踪。
“陛下,魏朝求见。”
微微阖起眼的泰昌帝缓缓睁开眼,声音平静而清晰,似风刮过的薄冰:“魏朝?……来的正好,进来罢。”声音比起刚才越发低弱,但眼神却清澈明快,像是被释放解冻的山泉,奔流的无拘无束。
慈庆宫中,皇长子朱由校坐卧不宁。浓眉凤目却尽显颓态,濒临溃决的虚弱挂满了脸。
十六岁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也正是血气方刚时候。这个年纪的的少年本应该是充满着憧憬与希望,可身为天之骄子的脸上不但找不出一丝半点应该有的蓬勃朝气,相反的透着一股与年纪极不相趁的垂暮阴戾。
在慈宁宫漫长的时光中,他的目光只有见到客氏的时候,才会带上三分暖意。
客氏不是貌美如花的宫女,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身份是太子的乳娘。
王安进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背身面窗的朱由校……可以想象,这位将很快的变成大明朝新一代的无上至尊。
王安自幼进宫,宫中刀山油锅翻滚了几十年方有了今时今日地位,一双眼阅人无数堪比火眼金睛。
可是今天,在他真正审视这位大明末来的少年皇帝时,不知是不是眼花,他第一次觉得这位皇长子不怎么象当今泰昌帝,倒是象极了他的祖父万历帝,在看到那阴戾的眉目时,王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