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尔先生看见陌生人,合拢账本,站起来,推过去一把椅子;他等陌生人坐定后,也随之坐了下来。
十四年过去了,这位可敬的商人已今非昔比,在本故事开始时他才三十六岁,现在已快到五十了;他的头发变白了,额上因忧虑过度,刻下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目光以往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稳,现在也变得茫然而游移了,而且似乎总很害怕把这目光凝定在一个想法或是一个人身上。英国人带着好奇中明显掺着关切的神情注视着他。
“先生,”莫雷尔说道,英国人那专注的目光使他更加感到不自在了,“您想和我谈话吗?”
“是的,先生,您明白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我的出纳员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说得不错。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本月得在法国付出三四十万法郎的款子,知道您严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签字的期票都收买了过来,叫我负责来按期收款,以便动用。”莫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满挂着汗珠的前额。
“哦,那么,先生,”莫雷尔说,“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数目相当大。”
“多大的数目?”莫雷尔用一种竭力镇定的声音问道。
“在这儿,”英国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说道,“德·博维尔先生开给我们银行的一张二十万法郎的转让证明,那本来是他的钱。您当然清楚您是欠他这笔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笔钱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里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该在什么时候偿还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日,一半在下个月十五日。”
“不错,这儿还有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是最近付款的。这上面都有您的签字,都是持票人转让给我们银行的。”
“我认得的,”莫雷尔先生说着,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想到他将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签字的尊严似的。“都在这儿了吗?”
“不,本月底还有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马赛威都商行转让给我们银行的,一共大约是五万五千法郎,这样,总数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这些钱累计的时候,莫雷尔所感到的痛苦简直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国人答道。他沉吟一下,接着说道,“不瞒您说,莫雷尔先生,一方面考虑到迄今您一直严守信用,另一方面又不能忽视马赛的传闻,说您现在无力偿付。”
这种开诚布公的话近乎粗暴,莫雷尔听了,脸色惨白得可怕。
“先生,”他说,“迄今为止,说起来,我从先父手中接过这个公司已经有二十四年了,而先父也经营了三十五年。迄今为止,凡是有莫雷尔父子公司签名的任何票据,拿到柜台没有一份不兑现的。”
“是啊,这种情况我了解,”英国人答道,“不过,咱们君子对君子,请您坦率地告诉我,先生,这些票据,您能同样按期付款吗?”
莫雷尔战栗了一下,注视着用这种先前还不曾有过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对他说话的人。
“既然您坦率地提出这些问题,”他说,“我也得坦率地答复您。是的,先生,倘若像我希望的那样,我的船能顺利返航,我可以支付,因为船一回来,便能恢复我的信誉,在这以前我因遭受到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信誉已岌岌可危;然而,倘若事有不幸,我最后依赖的财源法老号出了事……”
那可怜的人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嗯,”对方说,“假如这最后一个来源也靠不住了呢?”
“唉,”莫雷尔答道,“实在难以启齿……好,既然连遭不幸,我已经习惯了,还应当习惯蒙受耻辱;万一指望不上,我想我就不得不中止付款。”
“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没有朋友相助吗?”
莫雷尔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先生,您也清楚,”他说,“在生意上,只有客户,没有朋友。”
“不错,”英国人喃喃地说,“那么您只有一个希望了?”
“只有一个了。”
“最后的了?”
“那么要是这一个也耽误……”
“我就毁了,整个地毁了!”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是一个年轻人告诉我的。他忠心耿耿,在我倒霉的时候也不离开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这楼顶的平台上守望,以便头一个来向我报喜讯。”
“那不是您的船吗?”
“不是,那是一条波尔多的船,是吉伦特号。它也是从印度来的,但却不是我的。”
“或许它曾和法老号通过话,给您带来了消息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一件事,先生,我怕得到我那条三桅货船的任何消息。不确定倒还使人抱有希望。”于是,莫雷尔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次的逾期不归是说不通的。法老号在二月四日就离开了加尔各答,它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就到这儿的。”
“那是什么?”英国人问道,“这一片闹声是什么意思?”
“噢,上帝啊!”莫雷尔喊道,脸色立刻苍白,“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从楼道里传来喧闹声响,只听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人痛苦地叫了一声。
莫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