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玄心中一泠,果不出他所料,银川仙君仍在喂养芮蚕姬,音色顿时冷了三分:
“雁伏刀是佛曌之物,你之前吃它一刀,定已受伤,这帝舍利若无破解亡神血咒之法,则你夺之无非想增进自身修为,好继续豢养芮蚕姬的血咒。你此举可让那千千万万遭血咒所害的生灵如何自保?”
六仙闻言不妙,纷纷上前一字排开,穆银川在众仙之后缓缓转身:“莫非你也是为帝舍利而来?”
罗玄摇头:“今日之前我从不知帝舍利的存在,一路跟来只想问你一句,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芮蚕姬?她一日血咒缠身,小凤便一日凶险难断,你既无能祛除亡神咒印,又不愿让她辞世为安,如此不死不活地留着性命,你以为她会感激你么?血咒发作时她恨你入骨,一心只欲噬食你之血肉,清醒时又一再避你如魑魅,这样的日子,你还愿意过到几时?”
“原外一日,原下百年,这样的日子你不也过了千年?你执掌纤役,随时可跳入投阳洞伺机逃脱,却为何经此不疲,甘愿履行这等千秋苦役?”穆银川淡淡反问。
罗玄一时语塞,却闻仙君平静道:“罗玄,我和蚕儿不是你的敌人,她曾为我倾尽血肉,如今我也愿为她粉身碎骨,你要怪,便怪这颠倒是非的因缘际会罢!当年帝佛如来堕天时曾受万佛门剿杀,身骨俱灭,舍利重创,内中已全无半点法力,唯有佛曌心诀,所以它不能直接祛除蚕儿的血咒,如今血咒越来越重,我只想用这佛舍利重修被孟婆汤毁去的肉身,以供她长久之需,待我不能遏制她时,自会与她一同了断。”
六仙中的黄仙一听,扭头便宏声对着罗玄嚷起来:“你这役夫脾气倒不小!听着,仙君将这佛舍利拿回去修行可不是什么好事!佛曌舍利唯有佛曌之人可用,界外之人一旦用其增修,必遭佛戒反噬,修为浅的当场成飞灰,修为深的也只待时日。此番仙君将生死置之渡外,一心要挽救蚕姬姑娘和苍生,我等四境六仙感其德沛天下,这才抛却诸行法戒,助他前去南海夺取舍利。你今日让是不让?你若不让,我黄极书便将你劈成肉泥!”
言罢,六仙纷纷拉开架势,一众法器依序排开,肃杀铮然。
罗玄在白铜面具下冷冷一笑,脑中早听不进什么山海宏图,只道今日银川一去,聂小凤必然性命堪忧,当下已将乾坤钢气蓄足了入掌,只待众仙来犯。
这一千年于原外之人虽只弹指一瞬,于他却已是足足的千载修为。据穆银川当年输导给他的仙修之规观之,世间得道者,三百年可称散仙,五百年修成正仙,七百年可登上仙榜,若修行千年,则为仙尊,足以应对多数仙灵。
何况罗玄天资异秉,身有乾坤骨、封天气、血狱火三威驻守,一千年间又靠着纤役日夜强身健体,如今早不将一众仙家放在眼里。
众仙家本只当他是个寻常冥仙,直至发现他体内的乾坤罡气幽幽外泄,这才大吃一惊,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双方正僵持不下,六仙身前突然冒出一道修长银辉,“仙君!”六仙齐声唤道,纷纷伸手来阻,穆银川转身向众人抱袖一揖:“多谢六位道尊高义,此人不宜纠缠,待银川同他道明原委。”
见银川主动上前,罗玄亦不敢怠慢,但闻仙君道:“你在原下期间消息封锁,恐不知原上已生大乱。前往人界收复转轮册的十殿阎君已全部失踪,昨日帝都收到九封人头书,无极图时醒时僵,旷异天查不到十位阎仙的下落,已决定派遣冥岳岳主聂小凤和她师父前去人界……”
“我才是她师父!”罗玄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打断穆银川,穆银川不为所动:“九座转轮塔中七座已重建,但如今人间已因三千万本转生册而天翻地覆,鬼兽横行,你从投阳洞送走的百姓恰如投入妖魔口中的生肉,不日又重返冥疆,如此周而复始,纤役已无意义。”
“所以今晨冥曌已下旨,禁用转轮塔和投阳洞,今日之役,便是你最后之役。如今下原封禁已开,你可以亲自去找聂小凤,替她解咒了。”
穆银川言罢,脚下腾云,渺渺起身,六仙忙聚拢上前将他护在正中,众人留下一脸震愕的罗玄,飞快地消失在远空的宽大阙口中。
罗玄低头看向自己因千年来饱服纤役而骨茧斑斑的两手,扬颈向天,深吸口气——这都是真的么?千年之后,他又可以重返上原去见她了?
即便对她而言,那只是一眨眼十个日夕。
他按捺住因兴奋而颤抖的手脚,一口气奔回不归海岸,只见空荡荡的崖壁上正徐徐垂挂下一卷巨大的冥曌神旨,覆盖了整座悬崖——纤役终止,着日押解熔魄归返帝都复命。
罗玄四下看去,已值落日深沉,往常此时冥卒们都已走得干净,从无人留守海岸。罗玄飞上崖顶将神旨撤下抛进大海,又回到自己住了千岁有余的崖洞中简单拾掇些许,临走前,他停驻脚步,望向满洞密密麻麻的“凤”字。
便是这洞中的几十万枚遒劲飘逸、形态纷灵的“凤”字,风雨无阻地陪伴他安静渡过了这一千年遥漫无期的刑役岁月,耳旁不由响起她在人间自决于自己怀中时的最后叮嘱: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罗玄伸手抚向斑驳不堪的崖壁,指腹在今晨新刻的那枚凤字上细细摩挲,喉头酸裂得像给插进了一柄七巧梭,极难受,却死也舍不得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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