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幼年侍奉肥相、触龙子左右学礼,师从仲尼思孟之道。不过要说‘所宗’,嗯……儒法道墨农兵,只要于国有益,赵胜皆愿宗法。”
赵胜依然不改不急不缓的闲适笑容,许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个“噢”字,接着又若有所思的砸巴了半天嘴,方才凝重的点了点头。
这时候许行才发现自己入执了,赵胜那个“梦”对他震惊不小,让他一时之间第一个想到了“化为蝴蝶”的老友庄周,不过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赵胜这些话虽然和庄周一样“离谱”,却完全是两码事,庄周讲的是出世,而赵胜说的反而是入世,虽然话里的那些东西实在匪夷所思,但总结起来无非是衣食住行,跟庄周的道岔开了足有十万八千里。
“呵呵,公子所说的事虽然有些……呵呵,不过他日能否如此倒也未可知。当年伏羲教人渔猎,神农、嫘祖教人耕织,更有公输般做木鸢飞于天上三日不落。这些事没成真的时候别人也是以为匪夷所思,但最终何尝没成?不过这些人都是不世出的圣贤,千百年未必能有一个。公子所想虽妙,一时之间却是难成的,所以老朽还是得劝公子一句,万事当以眼下安民为国为重。”
赵胜原来还以为难免得争执几句能不能成的问题,却没想到许行这样开通,不过许行最后又落回了自己的主张,这难免又成了分歧。赵胜笑道:“这些不过是小子闲暇奇想,倒也没想着眼下就能成真。不过若是能广开便利成就一二,也算是惠及万民的好事。”
赵胜的话头一个劲儿的往许行的想法上靠,许行听着受用,忍不住连连点着头道:“这个倒是。”
“学生相请许夫子正是为此。”
赵胜见许行总算顺到了自己的意思上,忍不住斜眼看了看一旁低头捋着胡子一脸若有所思的乔端才道,
“不世出的贤良没被人所识的时候也不过寻常百姓而已,如若杀伐频仍,这些圣贤死在了杀阵上,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如若天下太平,人人精研本业,说不准不世出的贤良反倒更多,所以好战实在是害国害民之举。赵胜既然想为国为民做些事,自然是不愿战的。若要富国强民,那便需要安定的局面,不论教化还是耕织,多措并举,互为羽翼方才能成事。”
“好,好,公子所言极恰……”
赵胜这些话许行怎么听都感觉像是在儒农之间和稀泥,但是儒农之间的分歧说来说去也就是谁为先这么点事,作为赵胜这种身份,和和稀泥倒也是应当的,毕竟他已经说了,只要于国有益他都愿宗法,那样的话说起来他就跟自己是一路了。
好一个不以党同而伐异……许行虽然还是觉着不尽性,但基本主张得到了赵胜的支持,老怀弥慰之下顿时精神大振,刚抬头看向门外准备让人备酒助兴,没想到赵胜接着又开了口。
“不过战与不战并非赵胜一言可成,许夫子学识广博,虽然劝得了学生,却难劝强秦。为什么呢?其实就是一个利字作怪,天下田土虽广,却广不过贪欲。别说秦国,其实天下人何人不是好逸恶劳?如若能坐享其成,谁还肯耕织劳作,如若别人劳苦所得只要凭蛮力就能据为己有,谁人会不思战?这样的心思可称性恶,所以学生实在不敢苟同孟贤师之论。
许夫子说以赵国之势,只要不好战不忘战,别人也难有机会算计,此言虽恰,但终究拦不住别人算计。何为算计?没有谁会明言抢掠。如果赵国想置身天下纷争之外,别说民极富,就算略有小成,别人难道便不会眼红么?到时候各国为图利益,为免赵国坐大,结成一伙与赵国作对,赵国又如何应对?所以学生以为,夫子之道虽恰,但还需要天时才能成就的。”
“嗯……”
许行多少有些懵,赵胜说的这些都是顺着他的意思来的,但怎么听又都像是在反对他,可赵胜说的也是实情,要想成事确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样一来就得有些“权变”才行,然而这些权变却会违反伤及到他的“道”,这就由不得他不犹豫了。
应该坚持恒道还是权变以应时……许行捋着胡子沉默良久,然而当眼角余光扫过赵胜淡然的笑容时,他心里突然一豁,顿时有些好笑:这个小子实在“阴损”了些,明面上附和,暗底下却趁我不注意把我带进沟里去了,让我不知不觉顺到了他和稀泥的说法上……
许行多少有些颓然,当年自己跟孟轲争执不下,一个说礼法为先,一个说实用为先,高堂酒宴之上不知掀翻了多少几案也没分出伯仲,没想到今天却被孟轲的“小徒孙”给绕进去了。虽说这只能算阴沟翻船,并没把自己栽死,也不算输给孟轲的主张,但孟轲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还不得睡着了也要笑醒?
“那老东西倒还不至于这么无聊”……想到这里许行心中豁然开朗,宽容的笑道:“权变虽然是下成,不过只要坚持本心,适当的用些权谋也是无妨的,促其速成嘛。老朽所言不好战不忘战并非不战,之所以提到赵国之势,正是希望公子富国之时不能忘了强兵,只有以兵阻兵却不妄言用兵方才可以安心理政为民,若是好战,民力不足之下还如何谈得上富民?所以公子所言依然是以兵阻兵,并非好战。公子万万不可将这两件事弄混了。”
赵胜看着许行悠然的笑容,顿时忍不住有些莞尔。面前这老爷子是一代宗师,几十年浸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