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吵嚷声中,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我的身边。“娘来了,”我对六姐说,“我亲眼看到娘来了。”我挣脱六姐的胳膊,往门口跑,头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晃晃身子,继续跑,费劲儿地分拨着人的密林。破烂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出路,我擂打着门板,喊叫着:“娘——娘——”
一个卫兵把汤姆枪黑洞洞的枪口伸进门窟窿晃了晃,威严地说:“别吵,等开过早饭就放你们。”
母亲听到了我的呼唤,加快了步伐。她淌过路边的水沟,径直地对着磨房大门走过来。马排长拦住她,说:“大嫂,请止步!”
母亲抬起胳膊,隔开马排长,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闯。她的脸被红光笼罩,像涂了一层血,嘴巴因为愤怒变歪了。
哨兵们匆忙住里靠拢,排成一字横队,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站住!老娘们!”马排长捏住母亲的肩膀,使她不能前进。母亲身体前倾,竭力想挣脱肩膀上那只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马排长恼怒地问。他胳膊一用力,母亲连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母亲双眼发蓝,歪斜的嘴巴突然张开,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向门扑来。
马排长用力一推,母亲便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水花四溅。母亲在水沟里打了一个滚,匆匆爬起来。水淹到她的肚腹。她呼呼隆隆地蹚着水,爬上水沟。母亲浑身湿透,头发上沾着一些脏水泡沫。她的一只鞋丢了,赤着残废的小脚,一瘸一颠地往前冲。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你想劫狱吗?”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母亲大叫着:“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我们一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一跳,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抽了马排长一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一梭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