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已罢,慕容彻痴痴发愣。
鸿昭卷起圣旨,又自怀中掏出一封笺,俯身放到少年跟前。
少年抖抖索索拆开去看。原来竟是天子的亲笔书信,与方才鸿昭所念那一道冠冕堂皇的圣旨不同,这手诏写得犹如家书
“季明吾弟如晤:既得此信,足见卿乃赤诚君子。卿长于乱世,重诺而不贪生,处于危难,见利仍不忘义。愚姐闻之,由衷欣慰。近岁令卿左迁,皆因卿少不更事,屡遭构陷,令余忧心,念美玉不琢无以成器,故雪藏贤弟以待时机。
卿以一朝之差,丢官罢爵,经年磨砺,辛苦至今,当知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斗兽棋局,步步杀机。豺虎环伺,笨象孤危。何者济困?凛凛幼豹。
忆昔白龙鱼服,卿保愚姐,惩恶于空桑,脱困于摩云;猎狐决战,卿被冤屈,顶愚姐之罪,受恩师之杖;人日宫变,卿守小庐,引群凶失序,保皇子平安。凡此种种,岂可忘怀?
今愚姐远游,凶兽做乱,卿于波诡云谲之中固执操守,挺身而出,救助吾儿。此忠此信,令余泣下。
今将云中君托付贤弟,若得卿善加辅佐,则虽千难万险,豺虎窥伺,愚姐亦无忧矣。
良才难为,今得圆满,与卿印绶,付卿大任。愿卿努力前程,不负所望。
言之将近,百感交集,不知所云,忽念旧年桃花丸子之戏谑,不甚唏嘘。未知弟可曾觅得佳偶?
盼卿早结良缘,诞育子嗣,余当投桃报李,视如己出,不甚欢喜。
辛未十月十六夜四鼓,凤翎手书。”
这一封信仿如绵长丝线,穿起慕容彻与天子间的历历往事,竟把个少年看得心口发酸,眼圈泛红。
摄政见他早已读完了信,却犹趴在那里发懵,便提醒缓缓道:“慕容少傅,还不接旨么?”
“我……”少年抬头,望着鸿昭,瞠目结舌,努力开了几次口竟不能言语,良久,方稳住心神,恭恭敬敬接过印绶册书,伏地叩拜,“臣领旨……谢恩。”
鸿昭微微含笑。
“天子虽金口玉言,用人不疑。不过,她并没有听过你的陈情表白,我以为,陛下若听了少傅方才的言语一定……”
慕容想到自己刚才大谈偷窥沐浴,意‖淫天子的情境,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忙叩头道:“求东皇宽宥罪臣狂悖,万不要将臣的妄言染污天听。”
“哦,原来全是妄言吗?”
“确为妄言胡说。”
“很好。”鸿昭笑笑将少年搀起,“慕容少傅,诸位上卿将赴学宫,请君回府整装,听候诏命。云中君和他的同窗好友们虽然年幼,却是国之希望所在,望君善加护卫,不要再让食铁兽或是旁的什么野兽……发疯。”
攸宁分明看见,摄政说这话时,一双星眸望向的是她这一边。
慕容彻也发现了,忙叩头朗声道:“臣必当竭心尽力,万死不辞。”
鸿昭见了少年这副竭力表白的形容,便知他已明白利害,方微微颔首满意地笑道:“今日瑞雪洁白,清净庄严。天子也给了我一道旨‘吉时已到,尘埃落定。上下同心,勿复相疑’。”
尘埃落定?
不再追究?
原来这奸贼竟有许大度量?
慕容彻忖了忖鸿昭之言,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对这奸贼磕了一个头:“谢陛下隆恩,东皇宽宥。”
……
慕容彻要走了。
临走之时,那一双碧眼终是忍不住望了一望攸宁。
攸宁这才发现,慕容彻眼底的蓝色与那伽的,不大一样。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攸宁是真想知道。
可惜她已没有机会再去分辨了。
她有些后悔没能认认真真将他看清。
熟悉而又陌生的痛楚从攸宁心底蔓延开来。
慕容彻走了,进门时他是阶下囚,出门时他是东乡侯。
人生的机缘如此玄妙,路不能走错,门也不能入错。
夏攸宁抚着“诈孕”的肚子,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怔怔发愣。
她虽想过要杀凤骅,却从未参与到那个有关食铁兽的故事里。可她是夏攸宁,是乾国送来的“女祸”,还有过龙门堡的前科,所以慕容彻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这一次,也是她做的。
鸿昭已知她与慕容彻的关系。那日慕容彻闯出来护驾,今日又这样拼命维护她,这一切反倒坐实了攸宁谋杀的罪名。
攸宁猛然惊悟,吓出一身冷汗。
乾国与朝廷早晚要开战。鸿昭留着她与攸宇不过权宜之计。像她这样已被预约死亡的质子确实是最适合出来顶罪的。
她现在明白了,长安城里从来没有“意外”,一切“意外”的背后都有盘根错节。
她要对付的人是高手,比北疆的那些粗汉高明万倍。
比如这一次皇子遇袭,出手的准备周密,即使功亏一篑,也能没有破绽地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