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素来不喜欢现代化的写字楼。
李伟还在中关村上班时,某个周六,商益明与他约好等他上午加完了班下午两人一起去打篮球。那是商益明第一次去李伟他们公司所在的大厦,他提早多时到达,而李伟定然还没忙完,于是他也没有发出短信打扰,而是通过楼梯在较低的几层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李伟完事后坐着电梯下来,在一层的大厅遇到他,看出他已久候,忙道:“不好意思啊益明,来了好半天了吧?”商益明未对无聊的等待本身感到丝毫不耐烦,出了大楼却向李伟抱怨道:“闷在这种楼里工作,哪儿能激发出创意和灵感啊?就算激发出来,恐怕也是扭曲的。换成我在这儿,有灵感也被抹煞了。”李伟无奈笑答:“谁说我们需要灵感和创意了?”
商益明不通建筑学,几何也一直差得很,他对于这些写字楼的厌恶并非是从美学角度对其面积、造型等进行的美学评判,而是源于状态和感受,即人待在这种现代化的建筑内,不知不觉中深受其结构影响的状态和感受。
大块儿透亮的玻璃被用作外墙,似乎开阔了楼内人的视野,实际上也令他们更加容易产生暴露在外部的视野之下的感觉,尽管很多玻璃被处理成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楼外人来人往,设备林立,一双双肉眼和电子眼如星星般眨着,它们与你之间的唯一障碍就是一块玻璃,它们不能透过玻璃看到你,但你当透过玻璃看着它们,也难以彻底逃避被它们窥视的错觉。
钢铁搭建的挺拔骨架凸显出咄咄逼人的威势,色调单一的光洁的大理石铺就的亮晶晶地面反射着柔光,然而它们仿佛都有一股从内部透出生硬、冰冷的气息,这种气息随着它们的延展弥漫在整座大楼的每一条楼道当中,冷却着楼内公共空间的气氛。
这样庞大的写字楼,每个白天——往往包括双休日——都填满了人,白天的每一刻都有人来来往往,交头接耳,好不热闹。可是除了上下班时间,个人——在这里如果还顾得上自己的感受的话——难免会感觉到寂寞。大多数情况下,对你而言,大楼中仅有一小块区域属于自己,那就是你除了吃饭、如厕和偶尔的外出以外要消耗8小时甚或更长时间的座位。你被你的座位坚守着,相邻的位置也有其他座位,上面坐着其他人,但与他们机械而短暂的话语沟通无法将你的心绪从自己的座位上解放出来。在这约占一天的三分之一的时间里,你主要是在和你的座位进行交流,你不和它说话,却全身心地扑在它上面,别的座位上的人也是那样,哪怕是只和你隔了一道挡板的。你们就像一排提线木偶,被一条线串起,分别又在连接着自己的线的控制下做出各自的动作。这是现代化分工的一种司空见惯的形式,在写字楼里得到了最充分的运用,当然依当今的职场环境,这很正常,只不过因此产生寂寞之感也很正常了。
以上是商益明心中有关写字楼的阴影,但是李伟所工作的地方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每一层楼的高度。商益明的身高不到1。80米,站在狭窄楼道,挂满尘土的天花板却好像要压倒他的脑袋上,这种头顶天的情形令他倍感压抑,如同被压缩在罐头中。商益明住的是四合院老屋,供职最久的单位——那家出版社也是“驻扎”于旧式小楼。此类老房子的天花板距离地面都在3米以上,商益明待惯了,碰上压到头顶的天花板固然不习惯。不过据他的观察,这种头顶天的压抑感不是他独有。他留意了楼道里经过的许多人,他们身高不一,却都下意识地低着头,包括李伟。李伟也曾和他提起,他们公司的编辑很少有能在这儿坚持干超过三年,而李伟变得焦躁、时常和他说起又跟小萍吵架了,也是从他在这座写字楼上班开始。
不幸的是,今天,但丁要面试新工作的地方,也在一幢“头顶天”的写字楼内。
他事先上网查过,这地方位于西北五环外。伴着上世纪90年代末至本世纪头十年该地区提速的城镇化建设,一片新的住宅楼、商务楼拔地而起,拥挤在被拓宽的街道上。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来到楼下一看,果不其然,这座“宏业大厦”处在一个小区的前排,被一座假日酒店和一家高档酒楼夹在中间。大厦的入口敞着,但丁走了进去,顿时感到天花板又亲切地朝脑袋压了过来。“嘿,不出所料啊。”他不知这脱口而出的话究竟是自嘲还是自我安慰。
离开出版社后,他面试过一些公司,有的也是在这种罐头般的楼里。虽然环境不是唯一的因素,但他最终都没能入职。
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必须要得到这份工作,就算在“头顶天”的冰冷写字楼中当一个易遭窥伺的提线木偶,他也不能退缩。“到这种鬼地方儿来,精神出问题是正常的,不出问题才不正常。”看罢列在一层墙壁上的各家门牌号,但丁念叨着钻进电梯。他想起了与自己解除劳务关系已逾半年的医院杂志,一时间有好几种滋味涌上心头。
一层的墙壁给出的标识得非常清楚,而七层目前也只有两家租户,找到他要敲的那扇门毫无难度。“就是这儿了。”702的两扇玻璃大门向内打开,但丁站在门外,望见了宽阔的前台上贴着的字:“诚?爱志愿救助服务中心。”
“你好,我是来面试的。”因前台空无一人,但丁便径直走入,找离前台最近的办公桌跟坐在那儿的一个姑娘打